谢城隍
作者:郑骁锋 朗读者:范浩威
根据族谱,谢忱是永乐十年考中的进士。
永乐是明成祖朱棣的年号。永乐十年,也就意味着这已经是他从侄儿手中夺过皇位的第十个年头了。尘埃已然落定,再顽固的反对者也接受了现实。既认了命,打打杀杀自是越来越少,诛十族那种歇斯底里更是不会再发生。细细一数,这年中被诛杀的省部级大员,居然只有一个名叫周新的按察使,这天下竟有了几分太平的意思。
作为浙江人,谢忱应该是听说过周新的。事实上,在浙江民间,这位最高司法长官的官声一直很好。性格刚猛,为官廉正,而且断得一手好狱,人称“冷面寒铁”,被百姓奉为包拯一类的清官。但最终还是被当作奸邪绑上了法场:而且任谁也翻不了周新的案,因为正是永乐帝,亲自颁布了周新的死刑。
想来夜半背人时,谢忱也会为这位在金銮殿上被处死的周大人唏嘘一回,落几滴泪。但大概也仅此而已,到底两人平生素无交集,而谢忱更是不可能想象得到,在身后的数百年间,他会成为这位周大人真正意义上的同志皆同僚。
谁都料想不到,被肢解在午门外的周新,迅速开始了神话。更不可思议的是,将周新送上神坛的第一推手,竟然是处死他的永乐皇帝。
据说某日,永乐帝隐约看到殿外站着一个红衣人,便喝问是谁;那人的回答却令他毛骨悚然——他竟然自称周新!不过周新袍笏整齐态度恭顺,不像前来索命,反而告诉永乐帝不必害怕,自己已然成神,此番降世只为大明王朝祛除奸邪。
关于此次白昼见鬼,《明史》的记载止于永乐帝“枉杀之矣”的悔叹。不过,很快,朝野间开始流传,周新已被天帝封为浙江城隍。原本就为周新冤死而不平的浙江人,更是顺水推舟,立即为他建庙塑像,四时八节猪头鹅供奉起来。
——直到今天,周新的像还端坐在杭州吴山城隍庙中。
谢忱肯定也听说过周城隍的事。但他应该不会予以太多关注。毕竟夫子教诲,对鬼神要敬而远之,怪力乱神的事,听听就好。
他怎么能够预料到,居然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如周新那般锦袍玉带地塑了像,坐拥一方祭台,也被人称作城隍?
身后事暂且按下不表。
中进士那年,谢忱三十五岁。
这个年龄不无尴尬。虽说与姜子牙八十岁才遇到文王相比足以欣慰,但毕竟已入中年,鬓间也已经开始有了些白发。看着同榜的青葱后生们,一个个发扬蹈厉趾高气昂,心中到底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涩。
“文章诗礼须年少。”很多年以后,在一首名为《题胡季祥华溪送别图》的诗里,谢忱到底还是将这份感慨抒了出来。对那些少年得志的年轻人,他其实是很有点不服气的。从小到大,他便以读书聪慧著称,邑人更是哄传他天赋异禀过目不忘,他日必成大器。事实上,他也没有辜负乡党的期待,一击便中,第一次进京赴考便蟾宫折桂。而耽搁到三十多岁,只不过是家道清贫,几次三番凑不足赴京的盘缠罢了。
“事业功名属老成。”这是那联诗的下句。谢忱终究不是个读死书的,抑或说,长期困顿底层,令他对这个烟火人间,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在入仕之前亲身经历过这么多的世态炎凉。他知道,这些宝贵的经验,都将成为他胜过那些眼高于顶的年轻人的重要砝码。
——事实上,每当见到那些少年进士慷慨激昂地谈论天下事时,他总会想起“进士轻浮”四个字。看着他们如女子一般白嫩的手,他甚至怀疑,这些弱不禁风的后生们,到底分不分得清楚五谷、算不算得明白节气。
令谢忱深感庆幸的是,永乐皇帝似乎也偏爱老成人。这一榜的状元,他的御笔点中了福建长乐人马铎——马铎这年已是四十五岁,比谢忱还大上了整整十岁。种种迹象表明,这位自己也已经不再年轻的皇帝,对于人才的评判另有一套标准,而他们的年龄劣势,很可能会因此反转为优势。
正如那首诗的结尾:“吴江水滑风尤疾,一片征帆上帝京。”在金銮殿匍匐谢恩时,虽然金砖冰冷渗骨,但新科进士谢忱的心头,却是一片滚烫。
仅从一首诗来剖析谢忱对于年龄的感慨其实是不够充分的。不过,作为他的同乡,即便在数百年后,我们还是有可能揣度出几分他刚考中进士时的心理。
最大的负面情绪,大概可以归结为某种极其可能的自惭形秽。
谢忱出生在浙江省婺州府永康县,城西一个名叫下谢的村子。单看一个下谢,倒也山环水绕土地肥美,但整个永康,却是丘陵崎岖,“七山一水二分田”,自古民生艰难,故而催生了无数靠手艺吃饭的行当,如打铁,打铜,打金,打银,打锡,钉秤、制锯、打白铁、补铜壶、铸锅、修锁……正如本地谚语:“家有千秧八百,不如手艺盘身”,宋元以来,出门谋食已成为永康最常见的习俗,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五金工匠走南闯北,游走他乡。
“府府县县不离康,离康不是好地方。”一句民谣倒是喊得响亮,但过了长江之后,谢忱越来越感觉到提及故乡时北方人脸上若有若无的讥笑。他明白,老家这点敲敲打打的名堂,关起门来自己吹吹牛不妨,可一旦放在全国层面,就不无尴尬了。说一千道一万,本质上,这不过是卖力气的勾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千百年来,七十二行手段再高明,也压不过一支笔去。
文化上谢忱更不敢与中原人争胜了。相比动辄三五千年的建制史,帝王将相一套一套出的旧都老城,三国才开县的永康实在拿不出几样好玩意。翻来覆去不外是胡公陈亮陈亮胡公——胡公倒也罢了,陈亮一直被视作朱熹的论敌,入明之后,太祖认了朱熹做本家,陈亮头上的异端帽子越扣越紧,说起来愈发不敞亮。
历朝历代,京城都是帝国最势利的舞台。几乎每一个首次进京的永康人,大概都会经历过这样一种自卑。他们似乎第一次发现,无论衣着还是谈吐,自己竟然是如此寒酸、如此土气、如此上不了台盘。他们一改一个铜钿一个命的悭涩,顾不得心疼,拿出大把盘缠按照时兴的装束打扮自己,而装霉干菜的铜罐则被他们洗刷干净,藏到了箱子角落——他们努力学习着用同样是黄铜打的火锅涮羊肉吃,但总觉得半生不熟一股膻味;有人甚至开始悄悄学起了北方人说话,但舒展惯了的舌头却怎么也卷不起来,发出的声音反倒更加诡异。
作为帝国的预备官员,谢忱必须练习官话。可想而知,对于一个讲了半辈子永康话的中年人,从头开始纠正平仄去入,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将一根僵硬的舌头左拉右扯之际,谢忱会不会想起他们族中,那位最引以为豪的先人,谢安?
与现在谢忱不得不学习别人相反,当年谢安却是万众崇拜的偶像,一颦一笑都有人模仿。谢安自小有鼻炎,故而发音混浊,没想到的是,捏着鼻子说话,竟然也成为了当时的一大潮流,美其名曰“洛下书生咏”,还被视为这才是最正宗的中原之音。
三百年河东,三百年河西。同一个谢字,写出来却是天差地别了。
永康城西谢氏六村,与谢安同出西晋国子监祭酒谢衡。五胡乱华时,随驾南迁,为江南头等盛族。谢忱一脉,先祖本居临安,南宋末年追随文天祥复国失败,归隐于温州;其后子孙分迁台州、丽水、缙云等地,元大德初年,其中一系迁入永康,到谢忱时,已在永康定居了一百余年。
一个源自北方的姓氏,在江南丘陵的红壤中,已然枝繁叶茂。
谢忱的第一份官职是“河南道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官阶正七品,官位虽不高,但权势颇重,号称“代天子巡狩”,主管一区司法监察,大事奏裁弹劾,小事当下决断,甚至对上官都有挟制之威。
从官阶来看,监察御史与知县同级。不过,两者事实上并不相当。从编制上分析,全国设十三道监察御史,满编共110人;而有明一代,全国有县一千以上,仅此一点,足见御史官职之重。
通常来说,外放知县,才是新晋进士的主流任命。显而易见,对于谢忱,永乐帝是重用的。而对于皇上的信任,谢忱也是感激不已。根据地方志记载,他的监察御史当得很称职,敢说话,敢担当,嫉恶如仇不避权贵。
由于《明史》无专传,官方史料并未记载谢忱为官的具体事例。而族谱则收录了一则他与“汉王”的纠纷。说是某日谢忱微服私访,查得汉王图谋不轨,密奏朝廷,领命执钺查抄了汉王府,抄没其不义之财,并解救出被囚禁的家丁多人。
民间史料毕竟破绽百出。不过,夹杂不清的文字背后却透露出,谢忱与汉王的矛盾。事实上,历史的真相远比族谱里的记载要凶险得多。
所谓汉王,指的应该是永乐帝的第二个儿子朱高煦。永乐帝起兵夺位时,朱高煦追随左右,累立战功。永乐帝即位后,封为汉王,藩国云南。但他却一直留居南京,不肯就藩,多次谋取其兄的太子之位,遭永乐帝痛斥而不改。父兄相继去世后,宣德元年,其侄明宣宗继位,朱高煦终于起兵造反,想再复制父亲的历史;但很快兵败投降,被废为庶人,囚禁在西安门内。
朱高煦极其凶悍,永乐帝在世时便难以管教,即便被囚禁后仍桀骜不驯。有一天宣宗皇帝来探视叔叔,却被朱高煦故意绊倒,摔了一个大跟头。宣宗大怒,命人用三百斤重的铜缸将朱高煦扣住。朱高煦勇武有力,竟将大缸顶起。宣宗忍无可忍,命人在铜缸周围点燃木炭,把朱高煦活活烧死在铜缸里面。
由于史料缺失,谢忱与朱高煦的冲突,已然不可探究。但就像蚂蚁挑战大象,谢忱以区区七品之微官,竟敢对峙连永乐帝都无可奈何的汉王,其勇气胆魄,数百年后,犹令人凛然振奋。
更意味深长的是,最终,汉王化作灰烬,谢忱却继续当他的七品监察御史。
或许连谢忱自己都意识不到,某种程度上,他的人生轨迹正一步步向周新靠拢。比如,他也喜欢轻车简从微服私访;他也性格强硬不惧贵要。如同周新的“冷面寒铁”,他也被人唤作“铁面”,甚至有人还称他为“谢阎王。”
毋庸讳言,相比以治理民政为主的县令,一个治理官员的监察御史需要更强的意志与更硬的手腕——永乐皇帝究竟是如何从众人中挑出谢忱的呢?谢忱已然稳重的年龄?还是他身上那种来自乡野的朴实?
抑或,这位从小在北方长大的皇帝,敏感地注意到了,谢忱那满口绝不像江南的江南方言,于短促、生硬的同时所散发出的金石撞击韵味。
毕竟,他来自一座专门与金属打交道的城市。
永乐帝相信,谢忱有的是对付各种坚硬的手段,就像他那些善于收拾破铜烂铁的同乡那样。
谢忱一生,共九为巡按,前后巡察河南、南北直隶、山东、山西、湖广、安徽、四川、贵州等省,足迹几遍中国。所到之处拨云见日,奸邪污吏闻风束手,民心无不大快。
据说永乐之后继位的明仁宗朱高炽,曾御赐谢忱一篇《像赞》,云:“刚明之性,果断之才;巡行百职,秉忠正直;古之铁面,今之乌台”。看起来君恩眷顾,但细思之下却更像是民间秀才的代笔。且不提文辞粗疏,毕竟皇帝为还活着的臣子题写《像赞》太不合情理——尤其是,这篇赞的主人,只是一个七品官员!
如前所云,谢忱于《明史》无传。官方史料并不多。而《明实录》的《宣宗皇帝实录》,第二十五卷,收录了一份宣德二年的官员升降调动名单。谢忱也在其中。因此这份名单,成为了研究谢忱极为关键的资料。
在这份名单中,谢忱的新官职是四川按察司佥事。在永康的一些方志史料中,这次任命被视为降职。甚至还找出了谢忱吃亏的原因是性格太直,工作当中得罪了很多权臣乃至皇亲国戚,结果被人从奏折中摘了几句不甚妥当的话,上纲上线给陷害了。
但这却是一个误会。文件开头,便已经标明这其实是一份升迁名单;而名单中所有人都注有原职。谢忱的原职写得清清楚楚:“河南道监察御史。”而他即将赴任的四川按察司佥事,是一个省部级的副职,官阶为五品。从七品,到五品,这次升迁力度还相当可观。
然而,细思之下,却不无悲凉。谢忱永乐十年入仕,到宣德二年,已是整整十五年。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整个永乐与仁宗时代,他始终都只是七品,始终沉沦在帝国官僚金字塔的底层。
奔波十五年,三朝老臣,混到五品,实在没什么好惊喜的。
谢忱官声甚好,无论是私德还是政绩,都无可挑剔。官运却如此蹇涩,其中缘由最有可能真如其乡党所云,得罪了权贵——很多时候,民间传说远比官修典籍可信,最隐秘的真相,往往就藏匿在最鄙俗的笑谈中。
无论周新的“冷面寒铁”,还是谢忱的“铁面”,跻身官场,他们就必须为自己的拒绝融化而付出代价。
据现有的史料,四川按察司佥事是谢忱最后的官职。
谢忱一生居官三十三年,也就是说,他在四川足足待了了十八年。
这其中或许有过波折。通常而言,地方官员每隔几年便需要交换驻地,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太久。因此,谢忱出任四川按察司佥事,有可能不只一次。只是史料缺失,已经无法详查。
可以肯定的是,宣德二年之后,谢忱再无升迁。
——如果因此而联系到四川,一个在当时被视为僻远封闭、与外界相对隔绝的省份,我们能不能将谢忱的任命,视为一次体面的放逐呢?
——他那张铁面得罪的,会不会是整座金銮殿?
若事实果真如此,他在四川连坐十八年冷板凳,便解释得通了。
相比周新,他已经足够幸运。
史料记载,按察四川时,谢忱的为政理念好像与之前有所区别。他似乎变得温和起来。审查狱事往往不再穷追猛打,依律可抓可不抓的人,他悉数开释;对于胁从,更是一概从轻发落。
他甚至将帝国的法网掀开了一只角:四川虎狼成患,谢忱便谕告死囚,若能豁出命去为乡人消除虎患,三张虎皮,也可换下一命。
似乎一夜之间,“谢阎王”变成了“谢菩萨。”
这难道是因为谢忱逐渐上了年纪,当初的锐气已然消磨殆尽吗?
蜀人不会这么想。天府之国只是花架子,山险水恶,旱涝连年,天下未乱蜀先乱,对于这样一个多灾多难的省份,降魔杵固然需要,但更缺少杨柳枝。
霹雳手段,如若没有慈悲心肠,那与虎狼又有何区别?
“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论语·子张》)
明英宗正统十年,谢忱积劳成疾,病逝于四川任上,终年68岁。
归葬之日,蜀人扶老携幼,沿途哭送。而谢忱一棺顺江东下,行李萧然。
谢忱归葬永康的十余年后,乡人在下谢村东头,为他建起了一座坐北朝南,三进三开间两厢的小庙。
与周新一样,他也被乡人奉为了城隍。
永康其实早有城隍,而且不止一位。鬼神职位甚多,乡党为何偏偏要将谢忱也抬入原本就拥挤的城隍庙呢——城隍主管一邑的阴间政事:会不会是谢忱的“阎王”名声,启发了乡人的造神思路?
谢忱身后五百余年来,下谢城隍庙始终香火不绝。直到1996年春,突遭一场大火,已经增建至七百多平米的古庙顿成灰烬。
安然无恙的,唯有正殿的谢忱神龛。
来源:金华广电融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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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沈欢/责编:卢洁/审核:黄鹤/监制:李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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