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金华客户端12月28日消息
祭堂里的目光
作者:鄢东良 朗读者:邬航
冬至刚过,我的双脚走进浙中的两大古宗祠,那里有我渴望的久远目光。
宋时朱熹首倡建立家族祠堂,得到朝廷首肯。到了清代,家族宗祠犹如雨后春笋般遍及华夏大地。一祠一姓的宗祠从它诞生之日起,千百年来“表彝伦而树纲常”,终成为族人公共活动的强大心脏。
和其他地方一样,浙中的古村落由宗族栖居而得以形成。但在中国的北方,当下已很难寻觅古村落的踪影,宗祠的留存更是凤毛麟角。
了解中国古代历史的人都知道,北方自古是政治斗争的中心,统治者为稳固统治,严厉打压地方宗族势力,如商鞅变法就有一条苛刻规定,凡成年男子不允许跟父母兄弟住在一起,否则要增加赋税。这既达到了增加赋税而又达到了分化宗族势力的目的,真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而南方地区尤其浙中山区,则远离王朝控制,再加上南方多为移民,交通阻塞,战祸相对少之,一个家族的人抱团取暖渐成自然。北方的家族宗祠许多都在历代战火及社会变迁中灰飞烟灭,而南方的宗祠有幸被保留了下来。南方的祖宗幸运矣!
于是,这里留存至今的宗祠,其一砖一瓦、一窗一门、一龛一台,就成了原始质朴的乡间民俗的珍贵标本,就成了一帧帧原汁原味的民风底片。
我理解人们对家族宗祠存在意义的阐发,譬如说它是家族一脉的精神支柱;说它是祖先灵魂的安放处;说它是全族制定和执行宗法家规的裁判所;说它是族夷欢庆娱乐的乐土等等。但依我看来,拂去林林总总的浮象,它是礼仪祖宗的森然祭台,它的核心意义是浓缩在祭堂摇曳香烛里的那束煌煌不灭的辉芒。
每一次走近它,我的思绪总会被敬畏、温暖、向往之情浸染。
有宗祠就必有祭堂。祭堂里按辈份呈金字塔型供奉着男性祖先的灵牌位。那天我走进武义郭洞的何氏宗祠,听陪我游祠的地方文化学者何伯告诉我,古时浙中地区人民的祭祖习俗很丰富,除了时祭、节祭、家祭、祭社、墓祭,祠祭还有生祭、归祭、冥祭,但祠祭毋庸置疑是其中最隆重的祭祖仪式。
何伯博学又健谈,他说,古人祭祖,可不像当代人们的不甚经意,他们身着礼服,衣冠整肃,由族长宣读祝祠,众人焚烧纸帛,不得迟到,一切都要严明有序,循规蹈矩。
我静静地伫立在何氏宗祠的祭堂前,仿佛自己就是一位何氏的子孙,我的目光在此刻与从祭堂里映射出的沉默而威严、慈祥而温暖的目光交汇。
从古到今的农历二月十五和八月十五两天,何氏宗祠祭堂里的香火、祭祀肉食果品的气息氤氲了整座祠堂,它熏陶着一代代何氏后人的孝悌思想。
我的目光读到了祭堂柏树柱子上的一幅古联:“遵祖训曰勤曰俭,贻孙谋惟耕惟读。”旧时何氏祖先定下过严苛的尊儒重教的族规,曾剥夺了“白身人”(未读过书的人)的祭祖资格,甚至无缘参加祭祀后的族人聚餐,若要入祠祭祖,要熬到古稀之年。
细细一想,这看似冰冷无情的族规后面,却透射出来祖先高瞻远瞩的长远目光。为的是在族人心头时时敲响鞭策的警钟之声,激励子孙勤耕勤读发达前程。
古时郭洞村真有过一所“凤池书院”,那时的村中伢儿们在先生手中冰冷的戒尺下埋头习书识字。民国之前村里的明清两代何氏家族就出过秀才、贡生、举人146名,有许多还在外地当了重要官员,保存完整的何氏宗祠无愧是家族文化的生动缩影。
郭洞村何氏宗祠里的匾额和柱联、门联之多,也是我去过的许多村庄族祠里少有见到的。“毓秀名祠”“耆英硕望”“德重香山”“进士及第”,都是当时省府、州邑褒赠郭洞杰出人物的,“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名至实归。
祭堂里的目光,不难在严苛的族规中看见,让后辈们望而生畏,不敢擅越雷池。何伯对我讲的一件事情,使我深感震撼。
古时紧挨郭洞村的龙山上,原先树草稀疏,暴雨过后,山洪挟带山上的泥石冲进村庄砸屋毁田,村人居住在此惴惴不安。何氏先人在祠中立下护林族规:凡有外出者回村,务必将好树种带回栽种在龙山上;村人上山伐一棵大树,断其一臂;伐一棵小树断其一指;毁损树枝,拔其一指甲。有违犯者受罚时还要跪祭堂前,向祖宗立誓永不再犯。
从此龙山上有了优良植被,为郭洞村营造出平安驱灾的吉祥风水。从先人威凛的目光里,郭洞人读懂了“报应”,人类只有敬畏大自然,才能得到大自然的庇佑。
那天下午,我又匆匆赶往武义的另一个同样被冠以“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的村庄,村名叫俞源。白墙黑瓦、三进二院的俞氏宗祠,以它的轩昂气势迎接我的到来。
也许是冬至将临,俞氏后人早早就在祭堂的供案上插上燃香点亮蜡烛。一代又一代的俞氏子孙岁岁供奉着一种敬畏和追思,祈祷祖先魂归故里,能与他们的目光亲切相望,希冀风调雨顺,家人平安。
站在祭堂,我的目光被正面对着的那座有“金华八县第一台”美称的古戏台牵去。这座雕龙画栋的古戏台已有近500岁,高大华丽。戏台前留出宽阔的用条石平整铺就的地盘,左右两侧设有看台供村中长辈观戏。
我被古戏台缤纷彩绘藻井(戏台顶盖上的精美彩画)吸引,登上戏台中央用像机仰头拍摄。拍摄后我转身,突然发现祭堂里的灵牌位,其摆放位置竟然稍高于戏台,呈俯瞰的态势。我想,当年筹建祠堂的族人是有过一番良苦用心的,为的是让祭堂里端坐的祖宗们的视线不被遮挡,为的是让他们共同分享戏曲娱乐之乐。
我为这件俞氏宗祠里的古建筑艺术杰作陶醉,不,还有祭堂里高高端坐的俞氏祖先,他们也一定和我一样为她所陶醉的。
每到逢年过节,尤其是丰收年景,勤劳淳朴、崇尚文化的俞氏族人就会在这座祠堂内高悬彩灯,用重金聘来金华一带最好的戏班。“祠堂戏”有时一演就是十天半月,种田人风雨里辛勤劳作的疲惫,顿时就会被戏台下的一片喝彩声消融化解。
顷刻间我好似听到了鼓乐锵锵、婺腔昂昂,我被一种只有在乡间才能感受得到的喜乐文化氛围簇拥着、撞击着,眼前幻化出儿时在乡村看草台戏的热闹场景。
这难道不正是祭堂里的先人们希望看到的一幕吗?俞氏族人通过一台台丰富多彩的戏剧,阅读着生活里的喜怒哀乐和沉浮跌宕的人生经历,阅读着自己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历史传统文化,从这种民俗娱乐活动中吸取着丰富的精神营养。
走进古宗祠,走进戴着神秘面具的祭堂,和我照面的那些直射我双眸的目光,让我感到既遥远又相近,既敬畏又亲切。有一天,我们也会离开尘世,但再也享受不到形式上的祭堂灵牌供奉了。但我向往一种真实的境界,留下一束善良大爱的清澈目光,留驻天地间,让子孙们铭记。
来源:金华广电融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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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沈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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