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江涛

潘江涛，笔名三川，浙江磐安人。著有散文集《金华味道》《美食金华》。浙江省作协会员，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

黄梅熟时，莲开圣心，蓬结沉果。

莲生江南，犹如菊开东篱，并非遥远的美好。金华乃浙中粮仓，想要赏荷剥莲，随便去近郊走走，就能在乡村素朴的池塘边遇着；即便是城市公园——“梅苑”，也有一方方荷田，正袅袅地舒展着荷叶与莲花。开窗可视，漫步可触。

“梅苑”与武义江仅仅一堤之隔。倘若溯流而上，便是著名“莲乡”武义，盛产我国三大名莲（湘莲、建莲）之一的“宣莲”。 

“宣莲”是宣平莲子的简称。“宣平”乃旧处州的县治，1958年撤并后划归金华管辖，现为武义县的一个中心镇——柳城。

荷花上镜入画，特别是晨观荷田，别有情怀。朋友相约，为“荷”而去，驱车直奔柳城，迎面便是一条汇聚了红、粉、黄、白、绿各色的“十里荷廊”。

清晨，太阳尚未露头，丝丝凉意沁人。伫立田头，放眼望去，但见田田荷叶随风摇曳，绿得直逼人眼。亭亭而立的朵朵荷花，有的含苞待放，像少女脸上羞涩的红晕；有的嫩蕊初绽，如同婴儿恬静的笑脸；有的花落莲熟，脉脉含情……忍不住伸出手去，又忽然有一神秘的意念挡住了我的手势。这意念来自周敦颐先生的《爱莲说》：“莲之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一任流年似水东，莲华凋处孕莲蓬。”莲蓬为睡莲科植物莲的成熟花托，柳城的“十里荷廊”有900多个品种，花期有早有晚，剥食莲蓬的时日亦特别长——自端午开始，一直可持续到中秋前后。

春末浅夏，荷花盛放，莲蓬只是花心，娇小嫩黄，藏于花瓣之中，“棹发千花动，风传一水香”。盛夏之后，当吹弹得破的娇嫩花瓣连同鹅黄花蕊轻轻凋零于薄凉的水湄，纤细荷梗就只剩孤零零的莲蓬了。此时，莲蓬尚嫩，但不再萎缩，而是一日日膨胀，海绵体里的莲子也一天天饱满，一如住在翠色蜂房里的小胖子，娇俏伶仃，出尘脱俗，难怪诗人生发“绿玉蜂房白玉蝉，折来半露复含烟”的咏叹。

采摘莲蓬宜在日出之前或在日落之后，又苦又累。而前往荷田采摘的，多为农家妇女。她们戴一顶斗笠，骑一辆后座挂着一对笸箩的单车，稔熟地穿行在田埂上。一到田头，便卷起裤管，赤脚下田。田水虽说不深，但淤泥很厚，一脚下去便没到了小腿肚，每走一步都要艰难地抽身，手臂也常被荷茎上的细刺划得一丝丝通红……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她们的身材或许不再苗条，但给荷田带来的女性美感，却厚重了从诗经绵延至今几千年的文学表达。

一眸满清荷，泱泱红蕖舞。如今，我们依然不难想象，在那空灵的清早或梦幻的薄暮时分，凝翠的莲叶深处，莲蓬已经颗粒饱满，身着青花衣装的农家女沐着荷香，在采摘一朵朵莲蓬的间隙，偶尔也会惬意地掐下一两枝半开的荷花，摆出姿势，逗弄自拍……

绿荷无语，红莲如醉。此情此景，不免让人想起与金华颇有渊源的易安居士。她冰雪聪明，被尊为“婉约”宗主，短短3首词便把莲的一生写透。“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一旦荷花凋谢，便成《南歌子》中的“翠贴莲蓬小”。之后，“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萍花汀草。”（《怨王孙》）

艺术源于生活。易安居士爱莲懂莲，是否亦爱吃莲？虽说无从得知，但自古以来，食过鲜莲者，往往爱不释手。

莲芯细小，还没来得及透出苦味，能当水果吃，是苦夏时节的解暑良品——剥开一颗，褪去嫩绿外衣，便露出洁白肉核，凑近嗅嗅，有一丝丝绕鼻难挡的清香。只是，清香有魂，倘若冷落怠慢，就会魂散香消，无甚嚼头。所以，鲜莲最宜现摘、现剥、现吃，故有“溪头卧剥”之说。

家居菜场附近，一早出门，常见一农妇蹲在小区门口的拐角处，面前摆放两筐莲蓬，起劲吆喝：“十元三只，任意挑选！”有天中午，因事回家，又见卖莲农妇，只是莲蓬已经不多，价格也降到了十元四只。

鲜莲淡雅清香，除了直接剥食，还是难得的时令佳蔬。譬如，杭帮菜中的鲜莲炒虾仁——鲜虾去壳，清除虾背的肠线，用棉纸吸干水分，以调料略为腌渍，然后速冻一会儿。目的有二：既锁住虾仁的鲜甜，又增强弹牙的口感。热锅冷油，煸香姜末，倒入虾仁爆炒，将至起锅前再下鲜莲，略为翻炒便可上桌。

鲜莲炒虾仁，虽说搭配简易，但鲜甜柔嫩的虾仁，濡染了鲜莲的清新芳香，隽美至极。

端午黄鳝赛人参。前些日子，一朋友闻说我在码写莲蓬，主动献上一款下酒菜：莲子炒黄鳝。因为不曾吃过，我连忙讨教厨艺。他却故弄玄虚，只说了个大概：去骨鳝段加鲜莲，以猛火快炒而成。

腴美滑嫩的鳝肉，与鲜甜粉糯的鲜莲，一荤一素，因缘际会，味道怎样？话题诱人，却无计可施。

不过，他建议选个风清气朗的日子，或细雨覆窗的夏夜，特地为我示范一次，再约三二好友并肩共话，菜热酒凉，真有胸襟透脱的情致。

时间是食物的月老。雨打荷叶，花易残；清露沁凉，莲也老。入秋之后，莲子熟成，入口脆硬，就不宜生吃了。而在莲乡武义，莲农们摘下莲蓬，不再赶早兜售，而是剥蓬取子，搓去莲衣，用针把莲心一一挑去，再用木炭文火加以焙烤，就是易于存储、质酥不糊的宣平莲子。

莲蓬是莲子躲避世情风霜的家,既象征着甜美的乡间生活，亦预示着喜庆的丰收岁月。曾见过一幅古老的民俗画：一个白胖娇憨的小男孩，身穿肚兜，手拿莲蓬，粉嫩的手臂圆嘟嘟，犹如莲藕一般。

莲蓬一身是宝。鲜莲生吃，干莲适宜烹制甜点，而“医家取之，百病可却”。（《本草纲目》）特别是那一枚枚细小的莲心，败火安神，又是一味难得的苦茶。

没了莲子的莲壳干瘪空洞，往往被人随手丢弃，成为一堆无用的生活垃圾。只有那些懂行的郎中会把它们一一收起，洗一洗，晒干泡茶，不仅祛热解毒，对肺也好，还能化瘀止血，治疗便血尿血、产后瘀阻。

呵呵，莲蓬还是一味宅心仁厚的中药！

（图片摄影:孔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