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只蜗牛偶遇
作者:傅亦武 朗读者:董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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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的清晨,北疆初升的太阳越过一片小楼,把马路边的白桦林照得锃亮。桦树间灌木化的榆树正在疯长,努力伸出园林剪设定的平面的那些稚嫩枝叶,被阳光点化成一片片通透的翡翠。之间偶有细细的蛛丝,串起细碎的露珠,闪闪发光。
和蜗牛偶遇,就是在这桦树林——我们称之为“林带”——中间的人行道上。
人行道在一个名叫“科克兰木”的小镇的边缘。曾经有一位壮硕的初中历史老师用他浓重的河南口音说,科克兰木,就是“老牛圈”的意思。年少的我们实在想象不出,要多大的牛圈才能成为一个标注在地图上的地名;或者,先辈们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让一个牛圈成为能够标注在地图上的成千上万人聚居的集镇。当然也无须去多想。毕竟对我们来说,这里只有一个“126”或者“一二六”的非军事番号,是兵团序列国营农场的团部。
作为兵团娃里的70后,记事的时候,耕作早已机械化,所以并没有见过几头牛。连队里那唯一一辆牛车也只用来运送一些不需要赶时间或者支楞八叉占地方的东西,比如秋收后的玉米秸秆、入冬前戈壁滩上的柴火。不工作的时候,憨厚的老牛大都被拴在车辕上,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反刍,到冬天才会住进一个破草棚。对蜗牛的认知,更是完全停留在字面上。其实也不光是蜗牛、蚯蚓、青蛙,诸如此类喜欢潮湿的生命,都几乎没有看到过。西域戈壁古称“瀚海”,广阔而又干燥,原本就不是它们的世界。
看到这里,你或许可以理解在离开二十多年后再次回到这里的第一个清晨与一只从未见过的拇指节大小的蜗牛相遇会是怎样的惊诧了。至少,要比看见离去时的一排排土坯平房变成一片片小楼、几片棉花地连在一起变成被称为“五彩田”的千亩花海时惊诧得多。
北疆的晨风凉凉地从林带中间穿过,铁色吸水砖的缝隙里零星有小草倔强生长,蜗牛慢悠悠地向一个人类抬脚即至的小坡上爬,螺旋形背壳上的深褐色斑纹粗糙而又湿润,像一粒带着露水味道的籽玉。
突然有一刹那的恍惚——它,怎么会在这里的?
大多数兵团人,不管户口簿上“籍贯”那一栏填的是什么,内心的归属总是唯一的。这种归属在离去之后会变得更加强烈和坚定,甚至成为一种执念。所以,时隔多年后重返这片土地,心里总是空着的那一块仿佛一下子被填满。但与蜗牛的偶遇,却让这种感觉变得不确定起来——它是在你离去之后到来,还是一直都在?如果一直都在,这还是不是记忆里的那个地方?或者,你笃定认为永远属于的这片土地,其实根本没有被自己真正认识过?再或者,即使你的内心仍然乃至永远属于这片土地,而这土地却再也不会属于你了?
蜗牛全然不管那个一直用手机瞄它的人类的胡思乱想。它按照自己的步调静静地蠕动,只在遇到砖缝时有少许的停顿。两根细细的触角摇摇摆摆伸伸缩缩,从容得那么理所当然。
在那个清晨,一个跋涉万里专程路过的男人,和一只偶然路过的蜗牛,在铁色吸水砖铺成的人行道上进行了一次奇怪的较劲。蜗牛被一次次从地面上拎起,摆在那个人类认为比较恰当的位置,或者因为前方突然出现的障碍物不得不调整行进角度,最后爬进手机的屏幕里。
应该说,蜗牛对这个人类的不敬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最初,它还会在离开地面的瞬间迅速缩回壳里,落地后许久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伸出脑袋探出身子,慢慢寻找原来的路径;后来就连那份惊惶都懒得表达,一着地就自顾自绕过枯枝落叶,越过砖缝,坚定地向小坡方向行进。细细的触角摇摇摆摆,淡定得有些气人。
这场力量完全不对等的游戏最后以人类的放弃而告终。蜗牛继续背着歌谣里那重重的壳,向它最初的不知道在哪里的目的地前进,只在身后留下一条越来越淡的印迹。
与蜗牛偶遇的那天下午,又是一个偶然,在团部社保中心门前和一位老同学相遇。几十米宽的路面上几乎擦肩,的确也算得上是偶然了。虽然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还是一口就叫出了彼此的名字。接下来的情节当然俗套而又必须有,就是呼叫还留在这里的小伙伴约饭。饭桌上的气氛也一如当年,除了初见面时的寒暄,其他,就像从前刚休完寒暑假再次相遇一样。
面对那几张已经或多或少布满风霜的脸,突然想问,我们小时候这里有蜗牛吗?然而又忍住了——有,或者没有,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现在这里是属于它的。
那只淡定而又大度的蜗牛,现在在我的电脑桌面上,面对着一条砖缝的小小沟壑,身后“走”过的湿迹已经淡得了无可寻。每次开机,就会想起二○一九年五月末的那个清晨,北疆初升的太阳越过一片小楼,把科克兰木小镇边缘的一段桦树林带照得锃亮。桦树之间,灌木化的榆树正在疯长,高挑的稚嫩枝叶被阳光点化成一片片通透的翡翠,清亮、滋润。一个离开这片土地二十多年的男人伏在林带中间的人行道上,隔着手机镜头,和一只偶然路过的蜗牛静静对视。直到露水打湿了眼眶。
来源:金华广电融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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