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珠行（节选）

作者：杨方  朗读者：海涛

老街

象珠老街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奇一公祠走到奇三公祠，再从奇三公祠走回奇一公祠，我以为我走回了小时候外婆家的那条街。八几年的时候我第一次回到江南之地的祖籍永康，走在那条窄窄的铺着青石板的街上，街两边的店铺，让我好奇又惊讶。这些店铺朝街的一面完全敞开，没有门，即便是冬天，也那么敞开着。阳光照进来，风吹进来，雨丝随着斜风飘进来。馄饨店葱花的香在一整条街弥漫着，剃头店门口的台阶上落着一地碎头发，缝纫铺则是一地花花绿绿的碎布条，邮局又小又暗，除了门口有一个绿色邮筒，看不出与别的店铺有什么不同。天黑的时候，整条街响起上门板的声音。开店铺的人举着窄窄的门板，熟练地一块一块拼上去，最后一块门板放进去后，用穿条把门鼻穿起来，加一把大锁，就可以回家了。关了店铺的街，两边全是门板，一间店铺一间店铺地走过去，如同走在木板墙之间，鞋子踩在青石板上的回音，在木板间回荡，那种感觉，说不出的好。

几十年过去，那条街还在，还是窄窄的，上门板的店铺，门板已经换成了卷帘门，卷帘门毫无美感，哗啦一声拉下来，声音刺耳，没有上门板的声音好听，上门板的声音，木板撞击在木板上，闷声闷气，不痛不痒，很温厚。

很多那样的街都消失了，木板的店铺变成了卷帘门，但是象珠老街没有消失，象珠老街还保持着门板的店铺。保持着旧式的馄饨店，剃头店，裁缝铺。裁缝铺里生意清淡，一块木板上写着卷裤脚，做豆腐袋，做袖套，做围裙，做面前兜。还顺带卖布拖把和自家地里种的番薯。裁缝师傅低头在缝纫机前用一把大剪刀剪着什么，脚下是一地的碎布片。这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只是裁缝师傅额头垂下的一撮头发让人感觉她很孤独。八十年代的裁缝铺曾经是一条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店里挂着成匹的布供人挑选，有名气一点的师傅，活忙不过来，往往一个人得带四五个徒弟。四五台缝纫机在狭小的缝纫店里同时响着，像一个快乐的小型服装加工厂。那时的裁缝师傅也的确个个身怀绝技，城里流行什么服装，他们就能做出什么服装来。有人看了一场香港电影，要做里面黑社会大哥穿的亮闪闪的衣服，裁缝师傅也能做出来。

象珠老街的裁缝店让我有些伤感，我的一个表姐，年轻的时候学裁缝，跟着师傅学了几年，每天不停的干活，没有一分工钱。出师后，表姐自己开了一个裁缝铺，表姐说我这辈子不愁吃饭了，以后嫁了老公，如果老公不好，我也不用怕。表姐说这话，有三十年了吧。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裁缝铺如今的惨淡。有那么一刻，我错以为裁缝铺里坐着的就是不再年轻的表姐。如果她没有改行，想必也是这样的光景。

裁缝铺对面的馄饨店，飘出的葱花香，让人心里又暖又酸。放了葱花的薄皮馄饨，是外婆的最爱。外婆和我并不亲近，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我。我回永康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已经看不见了，要摸着墙才能走路。外婆活着的时候很想去街上吃一碗薄皮馄饨，但是她走不了那么远，只能远远的站在风口闻闻葱花香。我站在象珠老街的馄饨店门口，每一个从门口经过的老人，我都想喊她一声外婆，想请她吃一碗飘着葱花的馄饨。想跟着她穿过老街走回我的小时候。

象珠老街有好几家剃头店，生意出奇的好，每一家都有人在排队等着剃头。我听说老街上有一家剃头店，差不多开了一百年了。剃头师傅徐兴刚82岁，小时候就跟着母亲学剃头手艺，他的手握了60多年的剃头刀，想必闭着眼睛也能剃头。徐兴刚的剃头店一直沿用着老式推子、折叠剃刀、铁制理发椅。我从老街这头晃荡到那头，从那头晃荡到这头，每一家剃头店都是老式的，老式推子、折叠剃刀、铁制理发椅。剃头的师傅年纪都很大，我不知道哪一家是徐兴刚的剃头店。

在老旧的骑街楼和宗祠中夹杂着一间民居，还住着人。一扇敞开的门里，哼着婺剧的女人在做饭，做饭的地方和睡觉的地方用帷幔隔开，四面墙上也挂着帷幔，感觉像戏台上的幕布。这可能是个喜欢戏剧的女人，她的房间就是她为自己搭建的戏台。

前年我参加一个文学与建筑的会议。会上一位建筑师，去过六七十个国家，她像卡尔维诺书中的马可波罗一样，见过不同国家的各种建筑。她说当她进入一个地方，首先是通过建筑来认识和了解这个地方的。建筑会透露一个地方所有的秘密。

象珠老街的建筑，也同样透露了象珠的秘密。旧式店铺，老式招牌，雕花门窗，传统工艺，民间小吃，手工作坊，挂着帷幔的房间充满老旧的气息。时间在这条街上是缓慢的，所有的事物，都是慢性子的样子，烤烧饼的男人，等烧饼烤熟的间隙，顺便靠着门板发了会呆。等着剃头的人，耐心而认真地等着，不看手机，也不交谈。一只狗卧在老街中央睡觉，经过的人从它身上跨过，没有人赶它走。

老街的慢具有强大的传染力。我进入这条街，立马中了魔法似地慢下来。一千米的老街，因我的慢变得很长很长。我发信息对朋友说，我走了一个小时，这条老街还没有走到头。朋友按每小时五公里的平均速度来计算，得出象珠老街长度应该在五公里以上，甚至更长一点。我确实觉得象珠老街远不止一千米。它用一种慢，把时间变长，把距离变长，它慢慢的，长长的，引导着我往回走，走回到自己的内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