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帖

作者：虞彩虹  朗读者：李蓝翀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从前的人这样表达夏天。这是《诗经·小雅·四月》的句子，意为四月入夏，六月盛暑。

农历四月初，立夏刚过，夏意浅浅，清晨的风微微凉，黄昏的风微微暖，叫人不得不感慨，这真是一年中极好的时光。一天里最热时，也就三十来度的气温，而且，天气预报说，将有冷空气来临。在初夏，这样的消息，已没了半点唬人的意思。看预报，气温最低的那日，也就12到19度，心里难免窃喜：嘿，那些在春日里没派上用场的春装，终于还是有了用武之地。老天，真是仁慈的，初夏里有春日的天气，多少可以给那些感时伤春的心一些抚慰。

这极好，也不只是舒适的天气，还有夏日里蓬蓬勃勃的生长。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时至立夏，万物繁茂。生长当然不只是夏天的事，可到了夏天，各种生长愈发叫人看得清楚。猕猴桃已挂果，桃子、李子已从枝叶间露出小脸，蓝莓即将成熟，窗外的枇杷一日黄比一日，桑葚已近尾声……一同生长的，还有各种绿。街上的行道树，楼下的公园，水边的绿化带，近处的海螺山，目之所及尽是绿。当然还有远山。只是乍看，远山依旧如黛，得定了神，仔细看，才能看出春天留下的新绿来。海螺山就不一样了，近在咫尺，看着那绿从早春一点点冒出，到暮春，已是满山葱翠，疏朗的树林也密匝起来。春天走了，那些葱翠不得不学着长大，退却稚嫩，日渐内敛深沉。

绿树阴浓夏日长。跟着生长的，还有白日里的光阴。看看宋代的人，都是怎么打发这长长的白日光阴的。苏舜钦说：“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苏轼说：“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读着这些画面感满满的诗句，忍不住“扑哧”一乐，原来，他们都很善于在大白天睡觉呢，这一定羡煞了熬夜苦读、加班抑或失眠之人，毕竟，睡眠的自由是极难得的自由。杨万里辞官不做，也是为实现睡眠的自由吗？你看他，早晨睡到自然醒，中午还不忘补上一觉：“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不能光看着孩子们玩吧，午休起来，踱步入书房，“偶欲看书又懒开”，有心思看书才怪呢。于是“戏掬清泉洒蕉叶”，直到“儿童误认雨声来”，真是顽皮得很呐。

这样的夏日，是谈不上苦的。人们说的苦夏，是因炎夏之热，热得人倦怠无力，热得人没了胃口。初夏里，那么多时新菜，怎么会没胃口呢。地里有豆初长成。这豆，是豌豆，是蚕豆，也是土豆。摘了豌豆荚，蚕豆荚，现剥现炒。豌豆荚略薄，容易剥。嫩绿的豌豆，佐以肉丁以及切碎的糟腌萝卜条，色香味就都有了。用它跟腊肠一起煮煲仔饭，也是喷鼻香。蚕豆荚厚实，剥起来稍稍费力。未成熟的蚕豆荚，内里雪白，如铺了层海绵垫，翠绿的蚕豆小卧佛一般，眯缝着眼，躺在上面。别说怎么吃了，光是看着，就养眼得很呐。趁着小竹笋刚下山，挖一棵还在长个的土豆，切一块太阳底下日日流油的腊肉，炖个煲。土豆软糯，竹笋鲜美，腊肉咸香，汤汁乳白，回味无穷，是初夏永恒的经典。

儿时的立夏日，也是要吃笋的，还要拿箩筐给孩子称体重。此外，似乎再无别的习俗。称体重，是希望孩子健康成长，至于吃笋的寓意何在，却是实在说不清了。现如今，煮蛋、腌猪脚炖竹笋土豆，倒还时兴得很。至于斗蛋，该是别乡的节目，反正我从未见过。

楼台倒影入池塘。生活在小城，池塘是难得一见的，能见的是文溪水，就在楼边，低头见，抬头也见。这时节的文溪水，就只是浅浅的绿，浅到跟海螺桥头肯德基的玻璃幕墙相差无几。尤其是微风拂过，水面漾起圈圈涟漪时，那绿就又淡了一分，愈发像了玻璃幕墙。无风时，波平如镜，能看到海螺山倒映在水边，白云倒映在水中央。如此，文溪水的绿才有了不同的层次。这样安静的水，看多了，人也越发安静了。

这浅浅的初夏，适合淡淡地过。或站于北阳台，感受日光一点点西斜，或陷于沙发上，看窗台的多肉开出的那串小花，在夕阳的斜晖中，投影在乳白的墙壁上，叫人想起“只留清气满乾坤”的墨梅。在这美妙的光与影的对话中，你能看见光阴在一点一点流逝。于是，想要捧一本书，一本闲闲的书，比如，眼前这本前些日读过的《陪花再坐一会儿》。再次翻开，慢慢读，细细品，既是陪花再坐一会儿，更是陪自己再坐一会儿。

不日，果然如预报所说，伴随着冷空气的雨准时降临。只是，这雨也淅淅沥沥，温柔得很，叫人恍惚间回到了春日。但心里是明白的，这微雨一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的景象将在这片土地上得以倾情演绎。

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年亦未觉初夏好。似乎只有年岁长了，才知这夏之初有多好。初夏的初，仿若一个人涉世未深，心思单纯，眼神清澈。初夏的浅，仿若浅尝辄止，留有余地，不致有深陷的危险。世间万事万物，若能一直将分寸拿捏得这样好，也就没有“何事秋风悲画扇”了。毕竟，“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假设，也是愿望，是一个人的诗句，更是无数人共同的感慨。只是，人生哪来那么多的“若”呢。

就像夏天，终归是要往深里走的，夏意也会愈来愈浓。初夏里，能拥有这样一份浅浅的喜悦、淡淡的闲情，也算没有辜负这极好的光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