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的清欢

作者：虞彩虹  朗读者：王雅萱

芭蕉是清凉之物，然芭蕉不长于水中，故其清凉较之荷难免逊色几分。荷之清凉，在水，在绿，在静，在雅。

曾见过一则广告，背景是葱翠欲滴的竹林，不过，那葱翠终是将滴未滴，倒是有一滴清亮的水珠，从碧绿的竹筒里滴落，那“咚”的一声，也是清亮得很，颇有“竹露滴清响”的意味。这是我见过的最清凉的广告。

“竹露滴清响”是孟浩然的诗句，前面还有一句“荷风送香气”。热得没边的日子，便总想着觅一住处，最好开门能见一池荷。若开门见不了荷，边上有荷也是好的。边上无荷，那么，院子里有一缸荷，也是好的。再退一步，若无一缸荷，有一碗荷也是好的。当然，并无“一碗荷”的叫法，人家有个更好听的名字，叫“碗莲”。

滴水可闻，清香可嗅，穿过荷叶的风会变成绿色，每一片花瓣上都写着静好。很难相信，如此清丽脱俗的荷，竟然经了厚厚的淤泥来到我们眼前。有荷生长的地方，便是一个清凉世界。身边有荷，火一般的暑气就被悄悄屏退。今人爱将荷叶晒干了泡茶喝，曰可清热，可排毒，可降压。依我看，多于荷边站站，亦可清热、可降压，因为荷自带清气，看多了便可清心。心清了，气自然平。

荷长于水，荷下泛舟的景象却见得不多，至少于我是这样。可于从前的人来说，泛舟是常事，荷下泛舟似乎也是常事。王维有诗曰：“莲动下渔舟。”莲叶轻摇，便知有轻舟从上游荡下。平生喜荷，每每见荷，总是心动不已，却也只是于田田莲叶间的田埂上、池塘边徘徊复徘徊，故格外羡慕李易安，“沉醉不知归路”时，还能“误入藕花深处”，与一滩鸥鹭争渡，觉得她真是好凡尔赛。

我羡慕的当然不只是泛舟荷下的生活，我更羡慕古人之风雅与情趣。若说风雅还可附庸一番的话，那情趣却是最为难得，它必来自真性情，装不得、亦学不来的。从前的夏日，没有冰箱，亦无空调，从前的人就变着法儿避暑，这一避就避出诸多情趣来，比如，以荷叶做酒器。一群女子结伴坐船，穿行于荷花下，采下荷叶作酒盏。小船儿飘荡，小酒儿在荷叶里摇摇晃晃，荷的清香混合着酒香，不知是被酒熏染的脸庞映红了荷花，还是荷花跟酒合谋着熏染了船上人的脸庞。荷塘之中，小船之上，这份快活，真个似神仙一般了。如今要冰箱有冰箱，要空调有空调，可惜它们快速制造出来的并非清凉，而是生硬的冷凉。

以荷叶作酒盏，叫人想起林洪《山家清供》里的“碧筒酒”来。翻阅过几本有关前人饮食文化的著作，让人印象深刻的并不多，“碧筒酒”是其中一则：“暑月，命客泛舟莲荡中，先以酒入荷叶束之，又包鱼酢他叶内。”且慢慢荡了舟，尽情玩去。“候舟回，风熏日炽，酒香鱼熟，各取酒及酢作供，真佳适也。”苏东坡云：“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凡苦，皆清凉。想必他在杭州做太守时，炎炎夏日里，是常享用这美食的。

想儿时，在田间地头，仅仅是直接拗了小树枝作筷子，那饭菜吃起来就已别有一番风味，如此，“碧筒酒”的喝法就更富野趣了。取一根“碧筒”（即荷叶柄），将荷叶戳破，直接喝。此等喝酒之法，堪称古今一绝。我无酒量，也无嗜好，然冲着这极有意思的喝酒之法，更兼了酒中带有荷叶的清香，倒是对这碧筒酒生出几分向往来。从苏大人的诗看，他们当年荷叶里包的是白酒，若是我，必选米酒，啤酒不接地气，白酒太烈，米酒该是刚刚好。

据说，这种别致的饮酒法始于魏晋，唐代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就有记载。后来此风传到民间，被竞相效仿。《浙江志·杭州府》记载，在宋代，杭州人每到农历七月就到西湖边纳凉，于荷花盛开、荷叶田田之际，人们边游玩，边喝“碧筒酒”，兴罢方归。

但我从小不喜吃鱼，只因怕腥，故对于“包鱼酢他叶内”之事，总有些无法接受，不知那鱼腌制后，又浸染了荷叶清香，是否已了无腥气。我喜欢的是拿荷叶垫于笼底，用来蒸发糕，或是做荷叶包饭。饱蘸荷叶清香的发糕跟米饭，常常叫人欲罢不能。

然以荷叶包鱼鲊的美食，不只是苏轼喜欢，也不只是宋人喜欢，唐代就有人喜欢，比如，白居易也曾“就荷叶上包鱼鲊，当石渠中浸酒瓶”。只是他更任性，“卯时偶饮斋时卧”。卯时，即凌晨５到７点。莫非他也疰夏么？炎热的日子里，我的食欲就常常被暑气赶跑，总也想不出吃什么，等到夜晚天凉了些，那胃口才慢悠悠荡回来。白居易凌晨于桥亭饮酒，而黎明至正午的斋时，倒呼呼呼睡大觉去了，活脱脱古代版的熬夜族。当然，他也只是偶尔为之。人生苦短，于日复一日几近雷同的日子里，偶尔放纵自己一回，也算不枉了这短暂的人生。

其实，《山家清供》还有一则“莲房鱼包”，是将刚摘下的莲蓬平着剖开，留着底托，挖去瓤，再放入腌制好的鳜鱼，用牙签将底托合上，蒸制而成。这让我想起在酒店里吃过的木瓜蒸燕窝、菠萝炒米饭，类似的还有在去瓤的南瓜或冬瓜里加入别的食材做成的美食，至于到底加了什么食材，已记不太清楚。宋人的莲房包鱼，也有在蒸熟后，将里外涂上蜜，盛于碟中，用渔父三鲜做调味品的。三鲜是，莲、菊、菱做的汤汁。可谓考究至极。

从前的人如此喜爱用荷叶、莲蓬做鱼，想来，尘世的鱼腥，已完全臣服于荷的脚下，脱胎换骨，变成清雅的风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