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金华客户端2月1日消息
作者:虞彩虹 朗读者:周咏红
小时,过年是极有盼头的。从年前爆米花的上门,母亲做番薯片、炒米粒准备切糖开始,我们这些孩子的脸便沾上了喜气,过节的氛围也一日浓过一日。所盼的除了平日里没得吃的爆米花、番薯片和各式切糖外,当然还有年三十谢佛后香喷喷的猪头肉以及年初一早上大人们给的压岁钱。
之外,让我印象颇深的就是大年初一有新媳妇进门的人家请的“吃糖茶”了。那时,娶了新媳妇的人家,年初一早上是很忙的。先要给本家各长辈烧长寿面。每户两大碗,每碗里都有两个鸡蛋。长辈们当然在收下长寿面后也不忘在放碗的箧笼里回一个红包。之后,便是请全村人吃糖茶了。
主人家分工也是很明确的。两个男主人负责挨家挨户地叫人,有的按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叫,有的则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地叫。两位女主人连同本家的女人们则忙着烧开水,摆放果盘,在络绎不绝的吃茶人走后添加糖果。
吃茶人都是男女分批,先男后女好像是不成文的规矩。客气些的人家一般都会叫女人们带上孩子,除非那家境况极为窘迫,怕孩子去了没规矩而家里备的东西又不够应付,否则断不会不要这个面子的。也有不请自带孩子的,个中缘由要么是大人想让孩子去别人家蹭点吃的,要么是拗不过那个眼巴巴望着的孩子。碰上家境好又会做人的新媳妇,还常常会在小孩起身时让捎带些糖果,孩子便欢天喜地了。
记忆中,小小的我总是连同母亲一起被邀请,但我谨记母亲教诲,遵规守矩,从不多吃,更不多拿。一来家里不缺吃的,二来我一直都是大人口中孩子们的榜样,又怎会舍得坏掉自己的“名声”呢?所以,即便碰上家里没有而自己又很喜欢的东西,也是会强忍着的。倒是有个问题比糖果更能引发我的兴趣,那就是在吃糖茶的过程中,总会听主人家说谁谁还没来。我暗暗讶异于他们在众多的人来人往中怎么可以记得那么清楚。
后来当然弄明白了,每户人家居住的地儿都有个名,比如“上门堂”“下门堂”“中央门堂”“小门堂”,还有“长走廊”等等,每个门堂有几户人家,谁和谁住隔壁,陈家阿公、李家阿婶的,我不也都熟识的吗?村子本来就不算很大,只要有心,哪能记不住呢?
尽管主人家很热情,一再邀请大家多坐会儿,但很少有人久坐不起。乡亲们一般都很知趣,入座后,象征性地喝口茶水,尝一点糖果便起身,以便主人家迎接下一拨乡亲。
当然,也有吃得多的,或者光挑自己喜欢的吃,将盘里东西吃了大半。主人家自然不好说什么,但这样的人一定会遭来大家尤其是妇女们良久的议论。
若几家同年娶新媳妇,那叫人就方便多了。一般都相互到对方门口,等待在座的乡亲起身便带到自己家。
请吃茶的若只一家,大家吃后也就罢了。若同时有几家,村里人就不知不觉地比较起来,悄悄议论哪家的东西好,样式多,哪家的媳妇长相好,哪家待客更热情有礼。常听大人们说“××媳妇的娘家真是会操办啊,拿得这么体面”。原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都是年前由刚出嫁的女儿的兄弟、堂兄弟或叔伯甚至父亲从娘家一担担挑到夫家来的,即所谓的“担年糖”。多半以切糖为主,外加买的点心、干果等。同样是切糖,有些人家能变出很多花样来,味道自然就丰富了。常见的有米花糖、粉丝糖、番薯丝糖,若有米花加黄豆切的糖,就会特别受青睐,大家虽心照不宣地只品尝一点,但一定会赞不绝口。芝麻糖则更稀有,因为成本高。至于柿子、桔子则是“装点”,凑果盘个数用的,除不懂事的大人小孩外,没人会动它。
吃糖茶还有个讲究,那就是将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一则可坐多人,二则糖果样式虽然重复,但摆满两张桌子却也显得体面。
吃过糖茶,大家也就都认识新媳妇了,从此宣告她不仅是这家的人,也是这村的人了。
后来,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新房子多了,门堂渐渐空了,人们似乎也越来越忙,没时间再讲究那些繁琐的规矩。某天,不知哪家带的头,将媳妇娘家挑来的“年糖”一份份装好分送到各家。于是,吃糖茶的习俗渐渐被遗弃,村子里相互不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
直到四五年前,又被请吃过一回糖茶。除了先生,满桌都是生人,我默默地喝着茶,嗑着瓜子,一边怀念儿时吃糖茶的欢腾,一边感动于主人家对传统的坚守。
从前,年的前奏是很长的,浓浓的年味由各式各样的吃食和大大小小的仪式累积而成。杀年猪是一件大事。一般来说,猪头猪尾巴是要腌制后用清水洗出,再晒上些日子,于除夕这天煮熟了代表整头猪用来拜佛,俗称“谢佛”。猪心肺则由出嫁的女儿送到娘家孝敬父母,猪小肠多半在请乡邻“吃猪福”时已用得差不多,而猪大肠、猪肚以及猪小肚则会腌制起来,留着自己享用。我的家乡,尤其在我家,兴拿它们腌制后装入糯米煮着吃。不管糯米猪肚还是糯米肠,我们习惯于统称糯米肠。
尽管父母将“男主外,女主内”的原则执行得很好,母亲平日里也几乎不让父亲沾任何家务,但清洗猪大肠和猪肚的任务总是落在父亲头上。有洁癖、做事力求完美的母亲,在这件事上,亦对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放心。许是为了不辜负母亲的信任,许是父亲亦很向往这道美食,在杀猪匠粗略清洗的基础上,父亲会像担起家庭重任一样,耐心而认真地清洗。清洗的难度在于必须去其异味,又得存其本味。彼时少不更事,多注重结果——煮好的糯米肠,却很少关心父亲怎么清洗,只隐约记得父亲说清洗不宜过度,否则,煮出的糯米肠会淡而无味。
清洗好的大肠和猪肚会被抹了粗盐,置于盆中放上几天。那些日子,它们会暂时淡出我们的视线,静静地躺于厨房一角。终于有一天,它们又被端将出来,用清水洗过,再泡上几个小时,褪去多余的盐分。这些事照例由父亲来做,而母亲常于头晚就已将糯米泡上。
接下来,母亲的重头戏开始——将泡好的糯米装入大肠和猪肚。这是个技术活,糯米装少了,浪费大肠和猪肚的空间不说,煮熟后米饭也过软,香味不够;装多了呢,糯米虽已充分浸泡,却还是容易夹生。每每,母亲总是拉我做帮手,叫我扯住肠子口,她则小心翼翼地一小把一小把往里装糯米,亦时不时灌点水,然后捏捏肠子或猪肚,估摸糯米与水的分量。不管心内是否已经确定,母亲最后都会郑重其事地招呼父亲过来看看,想要从父亲那里得到确认,自己是否已将米、水的分量拿捏停当。记忆中,除却一句差不多了吧,父亲从未提出过建设性的意见。即便如此,母亲亦总要问了才会放心。接下来,是封口。母亲将肠子或猪肚的口子,用洗过的棉线扎紧或缝上,最后用手握紧两端,忽而左高右低,忽而右高左低,摇上几摇。至于猪小肚,操作起来就简单得多,毕竟它小,能装的糯米也就那么一点。
终于可以将装了糯米的肠子和猪肚放入早已备好清水的锅里开煮了。当屋子里渐渐弥漫起越来越浓郁的香气时,我们的心情亦愈发急切起来。其实不必煮很久,但煮开后须换小火焖一会儿。往往,煮开后不久,母亲便急不可耐地拿筷子插入肠子或猪肚,检验糯米的分量是否恰到好处,尔后急急地告诉我们结果。虽然做了那么多年,但每年的肠子和猪肚大小不一,所以,并无太多经验可言。母亲心细如发,做事严苛,当然是成功的时候居多。亦偶有失手,米多水少,最中心的米饭就略有夹生。也有时,许是父亲清洗时用力过度,肠子有了小洞,之前没有发现,煮着煮着,一些糯米从肠子里跑出来,原本一锅汤也就成了一锅糯米粥。但无论是汤还是粥,最后都会用来煮萝卜,既美味可口,又解了油腻,也算物尽其用。
煮熟的肠子和猪肚捞出后,饱满而鼓胀。待母亲用刀轻轻一划,饱吸了油脂的糯米莹润可爱,如莲花般徐徐绽开,我们在边上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年夜饭前,母亲切猪头肉的时候,我们会巴巴地站在边上,而她一定会在装盘之前往我们嘴里塞上一块,这个仪式虽小,名头却大,被称为“板砧福”。吃糯米肠也少不了这一步。当然,第一口一定是先给奶奶的。当母亲将糯米肠塞入我们嘴里时,我们大多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有幸福与满足溢于脸上,说它是人间至味、“一朝入口,三春不忘”亦不为过。尔后,切成段的肠子和切成片的猪肚,会被装入盘子,一家人围桌而坐,慢慢享用。跟其他任何时候一样,每一样东西到了奶奶嘴里都会充满吉祥的寓意。她总是边吃边说:“吃了糯米肠,长福长寿哈。”我们则乖巧地在一边点头。
年前吃糯米肠,在我家仿佛是不可或缺的仪式,我和弟弟亦乐此不疲。糯米肠,很早就开始写入我们的味觉记忆,陪着我们慢慢长大。后来,家里不再养猪,父亲就从外面买肠子和猪肚。我曾吃过别人家的糯米肠,要么味儿太重,要么淡而无味。有些饭店亦有这道菜,多是将糯米肠切成薄片,用鸡蛋煎成一个圆饼,样子倒是好看了,可肠子已被糯米撑得极薄,鸡蛋的香味也完全盖过了糯米肠本就不浓的咸香。大抵一种东西,母亲做的,总是最好的。我家的糯米肠,由父母共同完成,是一道能在冬日里吃出春天的美味。年少时,只贪那口软糯咸香,年岁渐长,才觉“家人团坐,灯火可亲”最是难得。
是谁发明这种吃法,我无从知晓,亦无心考究,好吃的东西也不一定非得寻出它的来由不可。想那曹雪芹笔下的风栗子,不过就是将栗子放在竹篮里,挂在通风的地方吹几天,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却因入了《红楼梦》,身价就高了,也雅了。我不奢求糯米肠抬高身价抑或变雅,但它于我,却是一种至有情味的美食,那种味道,已经刻进骨子,无法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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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沈思源/责编:沈欢/监制:李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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