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桃

作者：杨方  朗读者：王雅萱

下赵村夏天有桃，春天有桃花，有桃花的地方，都住着一个陶渊明。

前年我去下赵村，在一片鲜美的桃林里遇见一只鸟，鸟连叫四声，像吟诵一首古诗，我确信这只鸟是叫给我一个人听的。

今年我又在桃子熟的季节来到下赵村，下赵村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熟桃子甜蜜的气息，那种馥郁的水果的芬芳，令人迷醉。我站在前年的桃林里，看见桃树上的每一只桃子都粉面桃腮，像个小仙女。与桃子为伍，我误以为自己来到了仙界。一只鸟从桃林飞过，经过我头顶的时候大叫一声，一颗胆小的桃子受到惊吓，从树上掉下来，落地的声音充满汁液。凭鸟声，我断定这只鸟不是前年的那一只，这只鸟叫得粗声大气，不够文雅，也不懂平仄和押韵。而且，这只鸟应该不是下赵村的鸟，它只是从桃林路过，或者和我一样，是从别的地方特意飞来下赵村看桃子的。下赵村的桃子不能不看，桃种是从奉化引来的。奉化的桃子名气大，甜蜜，多汁，白里透红。去奉化的人，都要不怕麻烦地带些桃子回来。下赵村的人比较有头脑，直接将桃树带了回来。桃树到了下赵村，水土适宜，气候适宜，人情适宜，心情舒畅的桃树，结出的桃，比奉化的还甜，引得十里八乡的人，鸟，蜜蜂，昆虫，小兽，循着空气中甜蜜的气息往下赵村而来。我们都尝过下赵村的甜头。前年，我来到下赵村，在桃树下吃了几个桃子，从此念念不忘。这世上，能让人念念不忘的东西不多。

桃子其实是一种比较平常的水果，不似榴莲，芒果，荔枝，有明显的地域限制。桃子不挑地方，南方能生长，北方也能生长，连新疆和西藏都能生长，西藏的桃子我吃过，林芝的桃子，和林芝的桃花一样吸引人，不是很甜，但饱满多汁。新疆的桃子则比较甜。新疆任何一种水果都比较甜。下赵村桃子的甜，和新疆桃子的甜是有区别的，新疆桃子的甜，是甜到腻人的那种甜，下赵村桃子的甜，甜的恰到好处。

孔子曾因吃桃闹出过笑话，鲁哀公将桃和黍赠给孔子，孔子先食黍，后吃桃，引得鲁哀公的侍从大笑，黍不是吃的，是用来给桃子去毛的。想来桃在古代是一种不常见的水果，至少在鲁国不常见。又或者鲁国人吃桃比较讲究，鲁哀公是王公贵族，吃桃要有仪式感，要先用黍去毛。我们没有试过用黍去桃毛，不知道去毛效果如果。只是觉得这种吃桃方法也太啰嗦了。我们吃桃，熟透的桃子剥皮即可，不能剥皮的，用刨子刨去皮。春秋时候尚没有发明刨子这样的去皮工具，只能用黍。孔子不是不知道吃桃的仪式，他肯定是觉得啰嗦，于是把黍吃了，再把桃也吃了。孔子是个有趣的人，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老夫子。

姐姐从新疆来永康小住，小时常听父亲说起老家的水蜜桃，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以一尝，尝了之后颇有些失望，觉得没有想象里的好，只有水，没有蜜，而且姐姐买桃的时候发现桃都是硬的，新疆人，桃子要软了才算是熟。卖桃人断言姐姐一定不是永康人，永康人吃桃，喜欢吃硬的。只有北方来的人，才买软桃。看来吃桃也是一种文化，各地人喜好不同。

我来下赵村，自然是奔着吃桃来的，吃了自然要带些走，只是下赵村的桃子，名声在外，还没有熟透就早早的被人预定了，想要桃子，得等。我只能望桃兴叹。一只黄蜂满嘴甜蜜，哼唱着在我眼前飞舞，它是个明目张胆的偷桃者。蝴蝶像是喝多了酒，飞得摇摇晃晃。一阵风吹过桃林，似有衣袖拂过桃叶，这个时节，想来离王母的蟠桃会不远了，也许会有天上的仙女下到桃林摘桃子，为蟠桃会做准备。很多年前，牛郎逮住了偷偷到人间洗澡的织女，在下赵村，逮一个到人间偷桃的仙女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瞎想之际，桃林里走出一个老农，手提一篮鲜美的桃子，桃子个个白里透红，引得我忍不住央求老农卖我几斤，老农不善言辞，木讷的解释，他家的桃子没有套袋子，阳光照着，南风吹着，比套了袋子的要甜。不过，他摘的桃子，是准备送人的，亲朋好友早就等着他的桃子了，他不能将桃子卖给了我而失信于人。见我面露失望，老农有些不忍，已经走过去了，又折返回来，手捧十几个桃子从打开的车窗放到我车里，说送几个给我解馋。在他眼里，我是该有多好吃。不过，对下赵村的桃子垂涎欲滴，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下赵村的桃子价格不菲，价格不菲自有它的道理。我惶恐感激，想要给钱，老农摆手拒收，而后老农骑着电动车，带着一篮鲜美的桃子，一溜烟的飞走了。

人有时候会因一点点的不美好对一个地方深恶痛绝，也会因一点点的美好对一个地方永记一辈子。壬寅年六月初十日，下赵村有老农赠我鲜桃十余枚，这是人间的美好，我从此记住了下赵村，此后的很多年，我在回忆美好事物时会跟人不断提起我在下赵村的经历，就像武陵人提起桃花源。

《诗经》有诗，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下赵村的老农投我以桃，我却无法报之以李。前年我来下赵村，在桃林遇见了一只会吟诵古诗的鸟，今年我来下赵村，在桃林遇见了投我以桃的老农。明年我还会来下赵村，明年我依旧会遇见一些美好的人和事。下赵村的美好隐在深处，只要来，就会遇见。它有世外般的安静和朴素。房舍前的水井是满的，神藏在倒影里。风把云朵推到山上，田间每一个劳作的人，都有陶渊明的悠然和淡然。从桃林走出来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会手捧鲜桃送给你。下赵村有一种祖传的乡村文化，我们的世界，本就应该是下赵村的样子。

老农赠我的桃，我不敢独享，这是下赵村赠我的美意和福气，当与人分享。我将桃送给邻居和朋友，留了几个拿去给姐姐，姐姐吃后，感叹这才应该是父亲口中的水蜜桃吧。

人间美好事，不过是有人投我以桃，而且这桃，还是下赵村的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