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皮蔗与红皮蔗
作者:陆咏梅 朗读者:叶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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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青皮蔗是俗世里的一茎俗苗,红皮蔗是传说中的一枝仙葩。江南农家,家家户户,大年三十的门后,靠着一对缠了红线的甘蔗。
青皮甘蔗,长在年少的记忆里,披挂着翠绿的长叶,仿佛身披铠甲的战士,英姿飒爽,屹立在江南丘陵见缝插针、因地制宜改良的水田里。南方的甘蔗林啊,就像北方的青纱帐,密密仄仄,仿佛八十万禁军,阵容豪华。江南秋日的旷野,阳光裹挟秋风,一阵阵拂过甘蔗林。孩子们穿梭在蔗林里,寻觅那又粗又壮的伟丈夫,那里蕴含着巨大的甜蜜宝藏。
深秋了,荸荠开始露出深红色的果皮,在软韧的泥地里悄长,随着冰冷的铁镐撬动,浅浅浮睡,一副瞌睡懵懂的样子。一个主角的登场,替代另一个主角的落幕,一个时代的沉寂,崛起一个新的时代。新生代的出场,甘蔗的辉煌便以黯然的姿态收敛、谢幕。
然而,青皮甘蔗的收敛,完全是一场盛大的典礼。
乡邻们在宽阔的空地里,一锄一锄掏挖,一簸箕一簸箕搬运,一个大型的深及一人高的方坑呈现了。青皮甘蔗便十根一扎,它们的根梢被五花大绑,连根带泥,连叶带皮,毫发无损地放入深坑。
坑里早早铺了稻草,甘蔗衣、甘蔗叶一丝不减,一同平躺进深坑,所有的甘蔗安放完毕,上覆一层又一层柔软保暖的稻草,宛如给孩儿覆上几床暖和的棉被。顷刻间,泥锹齐举,泥土齐下,勠力一心,给甘蔗们做了个严丝合缝的保护层。甘蔗们入土过冬了,挨过安顿的二三个月,睡一个长长的甜甜的觉。
难挨的是孩子们,他们的馋虫也要深埋二三个月,直到春节的爆竹响起,选一个大太阳的日子,左邻右舍全聚在深坑边,孩子们在人堆里钻来钻去。
深坑的泥土一层一层挖开了,比考古更让人充满期待。累积二三个月的窖藏,缕缕青烟浮漾上升,是蔗衣蔗叶们散发的热力。一捆捆、一扎扎甘蔗,带着地窖的余温,躺上失了生机的土地,安安稳稳,整整齐齐。
孩子们按捺不住了,肩头垫了衬布,一捆一捆往家里跑,剥去枯黄的蔗衣蔗叶,青葱的蔗皮色泽如新,温润如旧,甘甜如饴。耐不住性子的,清水一洗,张口就啃,一地蔗渣,青中带白,白中挟青,咔嚓咔嚓的啃蔗声,自带骄傲十分,满足十分,这是过年的快意之事啊。
青皮蔗是童年里的一块橡皮,熟稔易得,素朴真切,家家种植,户户养护。比起它,红皮蔗算得上农家的座上宾,稀世宝,外来户。
春节了,或新娘出阁了,红皮蔗便以吉祥物的身份傲然出场,仿佛带一股祈祷的风,携一缕异乎众生的势。腊月里的村镇巷道多了拉独轮木车的蔗农,肩上挂一根皮带,皮带两端扣住车把手,紧紧绷着,木车两边码着整整齐齐的红皮蔗。他不知行了几里地,走了几个村寨,拉了几多重,从不吆喝,只有辘辘车轮碾过长长的青石巷道。
红皮蔗身裹枯槁无光的外衣,掩不住蔗皮泛红的光,好像严霜催逼十八少女的脸,催出满面酡红,泛着春的光亮。
照例是十根一扎,却比青皮蔗更壮实长挑,更甜。啃一口仿佛吃一口蜜,比青皮蔗韧劲儿足,结实细密。青皮蔗像毛头小伙,说话做事爽快利索,红皮蔗人到中年,心思缜密,对抗岁月的韧劲更足,更像难啃的骨头。可它仗着一身的红,在除夕喜庆之日便炫酷登场,是当仁不让的当家花旦。
小丫头坐在院子里,裁数条细长红纸,折数枝柏枝,选一对长短粗细同一的甘蔗,用红线将一双甘蔗的蔗根、蔗梢捆缚,祈祷新的一年“从头甜蜜到尾”,缚红纸,插柏枝,既有祝福之意,又有红绿点缀之功。大门后靠两对,小门后靠一对,直到所有的门户后都隐藏了红皮蔗的祝福,小丫头的活计才告大成。而这些带着新年祥瑞的红皮蔗,直到元宵夜才从“吉祥物”转换成食品,拽一根在手,仿佛拽着一根通灵的神棍,多了一些神秘,多了一些新奇,多了一些不一样的分量和味道。
红皮蔗在新嫁娘的嫁妆队列里,不声不响,但无孔不入,米升里、红漆马桶里、红漆大小脚盆里,甚至新娘贴身的红手袱里,切成一小节一小节,宛如出国外访的大臣,带着娘家的旌节,是祈福也是庇佑,是新娘一生幸福的护身符。
红皮蔗比起青皮蔗来,简直就是天外来客,日常中的传奇,似乎超拔了世俗,又完全秉承世俗的象征,最不能免俗。好比僧人,最超拔红尘,又承受一切俗人的祈祷,成为俗家子弟与三界之外的一个过渡。
然而,岁月流转,青皮蔗已淡出了市场,红皮蔗大行其道,几乎垄断了所有水果市场。红皮蔗一时间,承载了青皮蔗所有的前尘往事,“皮薄汁多,脆爽劲爆”,商家这样说,于是,一代超拔尘俗的红皮蔗,还了俗。家家户户大年三十的门后,很难见到这“吉祥物”的身影了。
倒是青皮蔗,成了悠远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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