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红紫已成尘”，于我而言，不仅是一个季节，更是一种心绪和成长的记忆。

城里的四季更迭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一错身就过去了，而乡下的四季却总要分明些。哪个季节该干什么，乡人一概记在脑中，就像城里人吃过油条豆浆去上班一样自然。或许因为惧热，四季中我更偏爱秋冬，但如果把四季再细分一下，那么，初夏的时节也是我所喜欢的。

若把江南初夏时节恼人的梅雨天撇开，江南的初夏的确是一个叫人欢喜的季节。东风渐软，南风微凉，有点燥热，却不似正夏时的酷热。阳光也不是让人一味地要拒绝。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这个时候。

端午节前，乡里人家都会请裁缝到家里来，给一家老小做夏装。那时女孩子不时兴过于洋气的打扮，花布也是花布，却只是做成无袖的褂子，尽管土气，可以穿上短袖的新衣服却总是一件开心的事。爱美的母亲却新潮些，扯上花布也给我们做上一两件连身裙，尽管款式现在看来也是土气得很，但比起那褂子，却已是让小伙伴嫉妒得眼睛冒火了。小伙伴们表示嫉妒的方式并无新颖的招数，无非推推搡搡，故意弄脏你的新裙子，或是呼朋引伴地疏远你。

但那有什么呢？我喜欢这个季节穿着裙子走在初夏的田埂上，雨水的滋润、阳光的照射，脚踩在那些田埂上，不似秋冬时的冷和硬，微微的松软，泥土也不粘脚，那些茅草也没长老，就是光着脚也不用担心被刺。新得自由的小腿、胳膊，南风一吹，说不尽的惬意。无人处，也转两个圈，鼓鼓的裙摆，蓝天、白云，脚下是绵延的绿，紫云英像是衣服上的小花，星星点点地开到山边，心里是无比的满足。

 家的门前有一条不长的弄堂，我弄不清那弄堂的路面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大概是石灰混合着略粗的砂石或许还加了别的东西，不比那水泥的地面差，如果看着地面干燥，说明天气晴好，如果地面水淋淋的，那不出一天准下雨，几乎就是天气预报，屡试屡验，无一不爽。夏天时，人们喜欢在这里乘凉，弄堂风最是凉快，大家端了饭都喜欢凑在这里边吃饭边说笑。

我有一个小伙伴从老房子到新房子要经过这段弄堂。初夏时节，我们在家制茶叶，或者是择着刚从山上摘来的栀子花，会听到弄堂上一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飞过。那噼啪声是我的那个小伙伴故意弄出来的声音。我跟姐姐和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相视一笑。我们都知道定是我那小伙伴的父母给她买了新凉鞋了。别的小伙伴背地里总说她：臭显摆。  

父亲在外工作，母亲爱美，偶尔也会有心情给我们打扮一下，但从不许我们在人前显摆，母亲教我们，好看的打扮只是满足一下你们爱美的心，人的美不在衣着，在心呢。生得美是自然娇，扮得俏惹人笑。母亲不会说低调这个词，但她实实在在教我们，为人低调也是一种美德。

小伙伴穿上新鞋的噼啪声响过后，隔周的周末，父亲下班回来，吃过饭后，就会让我坐在方凳上，变戏法一样，从那个于我来说就像是魔盒一样的黑皮革包中拿出一双漂亮的皮凉鞋，给我穿在脚上，那绝对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一年中，父亲只在初夏的时节，这样宠我一回，其余时节的衣服鞋子全由母亲做主，但每年初夏时节的那双凉鞋总是由父亲置办的。初夏时节的一双鞋子会吸引小伙伴多么艳羡的目光，我已渐渐淡忘，但是父亲给我穿鞋的情形，一个人在黑暗的弄堂里浅笑着放轻脚步走上十几个来回的情形，却依然清晰真实。

我不知道那两年，我的个子怎么就蹿得那么快。当父亲再一次把我抱到方凳子上，要给我穿鞋子时，任凭他怎么努力，我的脚却怎么也塞不进那双漂亮的鞋子。我看到蹲在地上的父亲，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幽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努力了半天的父亲不得不作罢。我跑出门外躲在黑暗的弄堂口，委屈得泪流满面。我为着自己的“粗手大脚”羞愧不已。第二年的初夏，父亲依然给我带回一双漂亮的鞋子，那一次，父亲还是没能把那双鞋子给我穿上。那一刻，我分明看到父亲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挫败感和淡淡的失落、无奈和尴尬。那一年哭过没有，我已不记得了。自那以后，父亲再没有给我买过一双鞋子，我不知道父亲心里想些什么，我也从没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再给我买鞋子了，小时候，我有点怕不苟言笑的父亲。后来，母亲每年会去供销社给我买一双有着浓烈橡胶或塑料气味的凉鞋，穿着合脚而样式土气。初夏的美丽从此就终结在一那双漂亮的鞋子上。关于初夏里美丽的凉鞋，就像一个童话，却似弄堂里的风，吹过就吹过了。长大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恍然有梦里的感觉，然而我却真切地知道，那个童话，确实存在过。

长大了，买不尽好看的衣服，而童年里的小花裙、田埂路、小凉鞋，关于初夏里的那些记忆，以及那些悠然远去的时光，宛若是春天里的缤纷落英，粉红、浅紫、明黄……都已零落成泥，却分明留有余香。偶回老家，站在弄堂口，侧耳时，恍惚还能听到我的小伙伴穿着新鞋子飞奔过弄堂时张扬的噼啪声，叫人莞尔；每年初夏穿上新凉鞋时，会想起黑暗中一个小女孩委屈的泪水被弄堂的风无声地风干，那些甜蜜的小忧伤；父亲无言的尴尬像一张黑白的旧照片，发黄，老旧，却是那样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