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船
作者:杨荻 朗读者:曲雨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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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四面环山,确切地说,它可怜地窝在一处山坳里,千百年来对着另一列山,但两列山始终不能连结在一起,因为横亘其间的河流。河蜿蜒向下,像大地上一道青绿色的伤疤。我始终不知道这条河的身世,我曾经沿着河流上溯,只看见河边郁郁苍苍的杂树林和芊绵的翠竹林,以及斧削般的绝壁和荒凉的山林,河在那儿拐了几弯就失踪了,所以我一直弄不清楚它的源头在哪儿、那里居住着什么样的人。我翻书,但是也找不到它的来龙去脉,因为它没有名字,它只是在下游汇入了另一条有名字的河。
没有船,河是会孤独的,于是船出现了,它的形状像一枚修长的扁豆,船尾是平的,船首是尖的,中间用木板隔成几截。它是用木头打造的,刷上一层桐油。它的前世是山上的一棵老树,因为静极思动吧,来到这条河上普渡众生。撑船的人一般年长,站在船尾,要是雨天他穿蓑衣,晴天则戴斗笠,但不唱山歌。他手持一根长长的青竹篙,当看见竹林外的沙石路上没人影了,他就喊声“开船了”,意思是让大家坐稳,然后用力点开船,掉头,撑向彼岸。彼岸是一整块倾斜的、伸入水底的山崖,凹凸不平,脊背上开凿了一条窄窄的石阶,爬上去就是另一个村庄,它还是公社所在地,但我的村子不属于这个公社,逢农历三六九集市,很闹热,卖柴卖米面豆腐啥的,都有。崖壁上还凿出了一个鼻孔,晚上船就拴在那里,防止随波逐流,因为下游不远就是一个急水滩头,河在那里发出“哗、哗、哗”的吼声,这声音又被两岸的山峦收集、放大,我隔着密密的竹林都听得见,还有河边洗衣村妇低沉、悠远的捣衣声:啪、啪、啪。河滩上,晾满各色各样的衣裳。
船终年都在两岸间徘徊,它不比轻浮的龙舟,也不像那些扬帆远航的航船意气风发,它没有帆,甚至都没有桨和橹,所以也没有欸乃一声山水绿的诗意,它像一只硕大的木鞋,人们穿上它走到对岸去。在农历集市或者正月拜年的时节,河埠总等着许多人,有村上的,也有外乡的,渡河要收取五分钱,他们抬着箩筐,提着篮子,或者挑一担柴薪、一头出售的肥猪,说着村庄的新闻,议论着年成,嘁嘁喳喳。那时船上总挤满了人,船的吃水就很深,撑船的人躬着身子用力,船篙也弓起来,但每次都有惊无险渡过去了。偶尔,渡船也搭载一具红艳艳的棺木,哭声一路洒向水面。没有船客的时候,船静静地守望在渡头,顾影自怜。它是不是也想到山外去?有几次,它趁着河水泛滥,失踪了,但船夫和乡人顺着河沿往下寻找,又把它牵回来。
夏日的正午,船夫扛着撑篙吃饭去了,河滩上空空荡荡,日光明晃晃的,很毒辣,我和村里的伙伴就溜上船。那时,古老的渡船就成了我们的玩具,我们分坐在两边的船帮,拼命摇晃,船就荡漾起来。碧绿的水面像光滑的绸缎起伏着,河底的五彩卵石清晰可见,还有成群倏忽游动的溪鱼,色彩斑斓。要是被船夫撞见了,会舞动竹篙像丈八蛇矛一样冲过来,吓得我们逃进柳树林。
我十一岁那年的腊月二十八,家里忙着炊馒头,天气很冷,下午还下了雪粒,但后来天忍住了。那天晚上,对岸的集镇放电影,对我来说,那是欢天喜地的大事,我一直嚷着要去看,但大人忙过年的事,没空闲陪我,也不许我去,怕我坐船时掉进河里淹死。我要绝望的时候,大我四岁的伙伴来约我了,他的爸爸正帮我家烧灶火,也帮我说情,于是,父亲勉强同意了。那夜人特别多,散场时崖坡上都是黑压压的人影,我与伙伴牵着的手分开了,仗着个子小往人缝里拱。船靠岸了,人们一拥而上,我顷刻被挤进水里。那岸边是平日看不到底的绿汪汪深潭,有几丈深,藏着大鱼,水底都是崖壁。有人惊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有人抓着我的棉衣把我拎进船舱,却只有六七个人上了船渡过去。下船后我就滴滴嗒嗒一路跑回家,呜呜地哭,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感到委屈和害怕责骂。
我认识这条船时它已经很古老,它的骨头已被岁月锈蚀了,木头糟了,甚至有些地方露出方铁钉,船仓里总积着一滩水,要时常用木戽子舀掉。乡人说这船太老了,于是两个村又合力打造了一条新船,它是老船的儿孙。老船的残骸就倒扣在溪滩上,后来就被烧火了。想想它的一生都在水上漂泊,但归宿还是一场火。新船缓慢地穿梭在河面上,把乡人脚下的路延伸下去,也像一把来回的梭子,编织着悠长的日子。
我十三岁就离开了村庄,到十几里外的区里读书,就难得乘船了。有几次,船夫伸手向我要钱,把我当外乡人了。后来,两个村协商着造桥,但桥墩被水冲毁一次,再后来,上面出资造起了水泥桥。
我从桥上过的时候,看见船消失了,这是我幼时没有想到的。它去了哪儿呢?没有船,河是会孤独的。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渡船仅仅是一个开始,更多的事物慢慢消失了,比如,石斑鱼不见了,绵延河岸的那一片森秀的竹林,还有粗大的杞柳,被砍伐一空,消失了。我害怕的是,哪一天这条清亮的河也会消失,那时,当虫声唧唧的夏夜,纳凉的乡人仰望天上横陈的银河,会缓慢地告诉村里的孩子:从前,村外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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