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苏战辉老师的名字是在几年前。听说他骑着一辆自行车,翻山越岭穿行在汤溪方言区的各个村庄之间,寻访各行各业的手艺人。这引起了我的兴趣,觉得是个可以采访的好题材。
第一次见到苏老师却忘了是什么时候。肯定是在汤溪,大概是我去采访,有事请他帮忙。苏老师是个热心人,而且是汤溪百事通,有什么汤溪本土文化民俗方面的问题,问他准没错。
但是,低调谦虚的他拒绝了我的采访提议。
苏战辉在采访中
那时,苏老师已经收集了许多口述实录,而我在编《金华日报》“讲述”版,于是常向他约稿。他的口述实录带给了我们的版面别样的气息——来自民间,来自我们已经不熟悉的日渐消逝的生活。拖拉机手、深山采药人、九峰山下守墓人……朴实的文字中,可以看见农耕文明的余辉。
有什么好题材,苏老师就会约我一起采访。他全程当向导、当翻译,却执意不肯挂上自己的名字。他说,举手之劳,我乐意啊。
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有一句著名的话:“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一个写作者如果没有好题材,那么也许是因为他离生活太远了。苏老师跑遍整个汤溪方言区,他积攒了太多好料。而生活本身的传奇性,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我们在莘畈乡学岭头村,采访了一群老人,1974年冬天,他们打死了一只老虎。我们还去九峰山的深处,探访一位守山人。他在山上待了55年,没有手机信号甚至没有电,几十年来,照明全靠蜡烛。他不愿意下山,离群索居让他感到快乐。我们无法体会他的快乐,就像他无法理解尘世生活的乐趣。
采访守山人时,有两个细节印象深刻。老人门前的杉树上挂着一只破旧蜂斗,是用棕丝做的,蜂群失散时,引蜂王入斗,就可以把群蜂召回。地上晒着的油茶果,我们知道可以榨油,却不知道油茶果的渣还可以用来醉鱼。这是一种古老的捕鱼方式。
地上晒着的油茶果
苏老师四处寻访的,正是这些属于过去的生产生活方式和经验。苏老师并不是一位老师,他曾是汤溪工具厂的一名普通工人,当我认识他时,他和妻子在汤溪镇上开了一家幼儿园。寻访,纯粹是出于对民间文化,以及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热爱。
2015年初,从汤溪走出去的民俗专家、复旦大学教授郑土有与苏战辉闲聊时提起,希望他能抽出时间整理汤溪当地的山歌、俗语、歇后语和民间故事。他担心如果再无专人搜集,汤溪的民风民俗恐怕要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汤溪新乡贤联合会成立后,苏战辉以极大的热情开始着手搜集整理汤溪山歌、民间文学。在此过程中,他发现这些老人们来自各行各业,叙述的经历也十分吸引人,就有了整理记录汤溪老行当的想法。
起初,他骑着自行车四处寻访。有一次不小心摔断了几根肋骨,家人再也不放心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了。女儿苏易加入寻访队伍,妻子邵小娥当起了“车夫”。
苏易在采访
“录制过程中,经常会碰到受访者因为年事已高,记忆混乱或表述不清的情况,这就需要进行多次采访,对内容进行补充完善。但由于受访者年龄偏大,有时当我们第二次登门拜访,受访者却已经去世了。”不知不觉间,父女俩走了近百个村庄,采访了近两百人。
他和女儿苏易近些年来的寻访,最近由上海三联书店结集出版,名字很贴切:《即将逝去的生活——汤溪百工口述实录》。
翻开书,依旧是报纸上见过的亲切笔调,朴实文字。书中保留了大量汤溪土话俗语的用法,活灵活现得很。比如“酒糊涂”,指的是酒鬼。“少气薄力”,就是没有力气。“百人有百心”,是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思。“干活要发狠”,指做事要认真……(写到这里突然想到,这些汤溪方言用来做文创用品会很有趣)
被写进书里的都是普通手艺人:铁匠、石匠、木匠(分为大木、圆木、中木、小木)、泥水匠、篾匠、瓦匠、漆匠,以及串蓑衣、弹棉絮、刻印章、修钟表、撑渡……看似平平无奇的工艺,藏着智慧和窍门。且看木匠这段话:“你知不知道木头也是有阴阳两面的,阴面弯出去,阳面弓进来。每次我拿到一块木头,开工前心里就已经想好,哪边朝外,哪边朝里。就拿做花床来说吧,床上的那些木档,一律都是阳面朝外,阴面朝里,只有这样做出来的床才会牢固,哪怕过了上百年,还是完好无损。”
再看从前的风俗人情——
家中办喜事,一些讨饭的人也会闻讯赶来,对待他们也不能怠慢,一律以客人相称。开宴后同样得备凳给他坐,端酒给他喝,每道菜一样不落地摆放在一个竹制的团盘里,让他坐在门外享用。这种特殊的客人,餐前也会递上红包作为贺礼,主人收了红包后,要摆放在中堂的“杠几”(汤溪方言,狭长的案子)上,等他吃饱喝足了,再偷偷拆开红包,无论他包了多少,主人都要加倍还给他。他临走时,还会把团盘里没吃完的食物全部带走。
这样的情节,仿佛出现在小说里。
然而它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正如郑土有在序言中所说:“从被采访者朴素的口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民众的生存智慧、有温度的生活样态和面对生活变迁的坦然。”在他看来,《即将逝去的生活——汤溪百工口述实录》是一部具有重要的口述史和社会生活史价值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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