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的祖母
作者:蒋中意 朗读者:陈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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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离世已15个年头,在这跌宕起伏的岁月中,我总感觉她一直活着,活在她曾经喊山的那条幽静小径上。
喊山,顾名思义就是人对山喊、山对人应,但似不尽然。康熙年代有位奇人,一如其名,叫高士奇,出身不高,却能伴君十有三年,几能左右康熙言行。
他在康熙身边绕来绕去之余,也与笔砚为伍,自诩拿着天禄,才识有余,有了传世的两册《天禄识余》。
对“喊山”,高奇人在书里讲了一个故事。
宋代有片御茶园在武夷山中。每年惊蛰春雷响,督造御茶的官员就相邀地方官前往茶园。宣读完祭文后,鼓师、锣师就齐上阵,与茶农们一起朝着正蘖芽的茶山喊:“茶——发——芽——了!茶——发——芽——了!”
自然,这一喊主要祝愿皇亲国戚有好茶喝。其实,浪酒闲茶、搜肠润吻间,岂能谈出多少千秋好事?
喊山的习俗在广西山瑶中也有流传,也有一鼓一锣,山瑶们一字排开,听着鼓手锣手领着他们喊茶山号:“早晨来,早晨来,早晨戴个帽檐来……”
喊得越急,山瑶们挖山养茶树的动作则越快。
不过,对书里或外面的世界所说的喊山,我更喜欢像“喔——嚯嚯——大山——我——来——了”“呜——呜呼呼——呜”的直接干脆,或者像上古那首有喊山意味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来得酣畅淋漓:
“高奇士们”的喊山是为了皇亲国戚的那口茶水,山瑶们的喊山是为了劳作快一点,不被风吹日晒,我喜欢的“喔——嚯嚯”“呜呼呼”和《弹歌》之类的喊山,则为了喊出心中的愤懑、抗争和杀兽之愿。
祖母的喊山则完全不同,就是为了一个我。
她生于清末的一个拳师家庭,裹过脚,青年时在大上海穿过旗袍,可说是一个既传统又合时宜的美人胚子。从山外嫁到山内时,她也让小山村的男人们骚动过一阵子。
在大上海,她跟一位老厨学过不少淮扬菜,什么清炖狮子头、大煮干丝、跳丸炙,她都能操弄得红的红、白的白、绿的绿。
小山村不像大上海,可用的食材捉襟见肘,但祖母一直坚守着淮扬菜精致中透着的清鲜平和,每隔一二天总能弄出一道准淮扬菜为我解馋。
每逢展露她淮扬厨艺的时节,她摇着三寸金莲,走出厨房的后门,沿着一条开放着洁白指甲花、七彩蜜蜂嗡嗡叫的幽深小径,一路听看着珠颈斑鸠、乌鸫、家燕,在她的头顶、眼前的枇杷树、橘树、苦槠上穿叶走枝、欢唱,像在肯定着什么,又仿佛在说:“她又去喊山啦,她又去喊山啦。”
我知道,此时的祖母可不会受它们的舞姿和上海大世界群芳会唱般的诱惑呢,而果断地在一排排苦槠林、一丛丛观音竹的列队之下气若神定。
然后,她张开双臂,仿佛向周边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和一虫一鱼借了长长的一口气,从口腔到胸腔直贯至腹腔,紧接着又让这股神来之气顽强地撑破那两片酱紫色的唇,拖长了声音喊:“蒋——中——意,麻——痘——鬼,好——食——啦。”
祖母家就在后山脚,刚好在村中间的位置,正前方的一里开外就像数马在奔腾的前山。前山又叫火星山,每年村民都要抬泥浆到山顶,将几块巨石糊得严严实实的,据说这样就可以保佑整个小山村不遭火灾。
前山和后山之间的山势天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扩音器,将祖母那尖脆的声音化成万簇心箭,齐刷刷地奔突而来,又像是哪个小顽童在空气中恶狠狠地打了一个水漂。
此时,我或跟小伙伴们在打木棒,或跟小伙伴们在山间小田埂下葬泥鳅、掐蜻蜓尾巴、堵蚁洞,可谓“无恶不作”,却享受着这奇妙山间给我们带来的乐趣。
祖母的喊山却成为我“无恶不作”的休止符。我虽讨厌这催命咒式的喊山,但我相信这片山间的一草一木、一禽一兽、一虫一鱼肯定喜欢这种喊山的。
因为平常,祖母与山间草木共邻,与鸟鱼虫禽兽共生。除了劳作,祖母会将养了几个月的野猪放归山林,为母蜻蜓找配偶,为不小心从树杈上摔落的麻雀找窝……
她的这种种怪诞总引得我和小伙伴投去好奇而又不解的目光。
祖母说:“万物都是爱的结晶。你爱万物,万物才爱你。你不爱万物,你怎么能接收到万物爱的讯息呢?”
后来,我离开了小山村,祖母的身影渐行渐远,更听不到她对我的喊山了。
后来,祖母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泯灭的一个魂,永久住在我生命的深处:她三寸金莲如夏绽放,直挺着观音竹式的腰杆,小腹正被山野之气撑得圆鼓鼓的,两片酱紫的唇也已撑开,但已没了在小山村上空久久回荡的喊声。
不知怎的,离开小山村越久,年纪越大,越怀念祖母对我的喊山。
我相信,祖母的喊山肯定跟山神是约好的,跟小山村的一草一木、一禽一兽、一虫一鱼也是约好的,否则珠颈斑鸠、乌鸫、家燕为何如此卖力地为她欢唱,还有列队欢迎的苦槠树、观音竹?
我盼望祖母能再向我喊一次山,在如今业已草木葱郁、虫鸟鱼兽欢腾的那个小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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