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误
作者:杨方 朗读者:王益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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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普明寺的梅迟开了一个月。我按照往年的时间去看梅,梅不见动静。距离普明寺一百六十二公里国清寺的隋梅开了,距离普明寺二百五十二公里报慈寺的唐梅和宋梅开了,距离普明寺五百公里江心寺的晋梅也开了,普明寺的梅仍旧固执地不肯开。
我今年有点迟钝,想不出普明寺梅不开的原因。梅也许是在等什么吧。梅性清冷,就算是在等什么,也不会表现出来,不会让我知道。我去杭州前又一次去普明寺探梅,梅的花苞已经一触即发,但是梅就是不开。梅就是不开,我拿梅也没有办法。我本来要去很多地方,我怕错过了梅,哪也不敢去。杭州近,可以速回。在杭州的时候,有人提议去超山看梅,超山的宋梅,“瓣或六出,非他卉所有”。有人说去孤山看梅,孤山的梅古茂,离断桥不远。我不跟他们去,我只想回来看普明寺的梅。在某些方面,我和普明寺的梅一样固执,一样心有执念。
我回来后,看见江边的梅花开了。我问林果可曾留意过梅?林果茫然不知梅在何处。我指给他看,这里,那里,一树一树的梅,像一团红云,带着不属于人间的气息飘落于人间。
林果说,我以为那是桃花。
林果笑起来脸上有五条皱纹,我如果在他笑的时候用笔把他脸上五条皱纹描画出来,他不笑的时候,舒展开的五条皱纹呈现出来的图形,刚好是一朵梅的五根梅蕊。林果生命里有梅的印记,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我觉得有必要带林果认识一下江南的梅。朋友家的花园里植有一株梅树,梅树枝干参差,万蕊千花。我在夜里带林果去看,借着手机的光,梅像银河系里的星辰隐现出来,发出遥远而清冷的光亮。黄昏刚下过一场短暂的雨,空气里弥漫着梅湿润的幽香,林果个子高,站在梅树下,像一只长腿的鹤探头嗅一朵梅。一滴梅瓣上的雨珠落在林果脸上,雨珠替梅亲吻了林果,或者说,梅借雨珠的形式亲吻了林果。林果睁大眼睛看梅,他有点不敢相信,有些惊讶。这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在我的眼里,梅是梅,林果是鹤。梅与鹤的相会,发生在唐,在宋,在明,在清,在神话传说里,或者在故宫博物院虚谷的《梅鹤图》里。但是那个夜晚,我站在癸卯年一座婉约的花园中,看见了梅与鹤的相会。鹤是呆鹤,梅是痴梅,鹤对着梅发呆,梅屏住呼吸,而后,梅突然颤抖了一下,不是整树颤抖,是鹤嗅过的那一枝梅,是梅的一部分,突然地颤抖了一下。梅瓣和雨珠纷纷落下来,落在鹤的肩膀上。
我带林果去看普明寺的梅的时候,普明寺的梅一半含苞,一半绽放,这是梅开得最好的时候。林果走在梅林中,经过一株梅,又经过一株梅,他经过的时候,每一株梅都零零碎碎地往下掉花瓣。我突然明白,原来普明寺的梅是在等林果,等一只北方飞来的鹤。为着这个原因,梅迟开了一个月。迟开一个月,对植物来说,是多么不易做到的事。当风从东边吹来,带来雨水潮湿的气息,花蕾日渐饱胀,鼓胀,膨胀,梅得拼命忍住了不打开自己,得违拗不断变暖的天气和地气,得将十二节气一一往后延迟,就像一个人,在某个点上停顿下来,孤立无援地违拗强大命运的向前推进。
林果不知道自己是鹤,林果也不知道梅是梅。梅与鹤都是空灵之物。梅清冷,鹤清高,清虚谷的《梅鹤图》,梅清而不枯,鹤孤傲放逸,画出了梅鹤双清之意。清高剑僧笔下的梅与鹤,鹤是独鹤,独鹤赏梅,高冷而有仙意。明代画家项圣谟《天寒有鹤守梅花图》,也是孤鹤守梅,孤鹤有寒骨,苍梅有傲骨。梅与鹤在画纸上,通常是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的两个灵物,构成了一种梅鹤文化。
林果在几日之后鹤一样回到北方,他坐的高铁以每小时三百多公里的速度快速向北,而他头顶的云却向他身后的南方飞奔而去。他走的那一日,我再去普明寺看梅,梅已迅速露出了凋零之意。两个长着同样眉眼的三四岁龙凤胎,蹲在梅树下用小手抓泥巴葬花。他们葬得很认真,一把泥土葬梅骨,一把泥土葬梅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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