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湖泊
作者:杨方 朗读者:孔宸
三月我回伊犁,英塔木的天鹅已经飞走了,果子沟的杏花还没有开,远山还有零星残雪,像天气转暖之后就要迁徙到天上去的羊群。
我是坐飞机回伊犁的,没能看到《黑走马》和《天鹅来到英塔木》这两篇小说中所写到的赛里木湖。其实我在很多篇小说中都写到过这座湖泊。这是一座天上的湖泊,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山上。“湖像是群山睁开的一只蓝眼睛。”我在小说里是这样描述它的。
赛里木湖古时称“净海”,位于新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境内北天山山脉中,紧邻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是大西洋暖湿气流最后眷顾的地方,被称作“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如果从乌鲁木齐坐车回伊犁,赛里木湖是必经之地。我曾无数次经过它,有时是晨光透明的清晨,有时是天将黑下来的暮晚。有一次路过赛里木湖的时候是后半夜,我看见月亮像个登山者,刚好爬到了天山的峰顶上,它比旅途中的我更孤独。还有一次,是西伯利亚寒流经过,大雪封山,我坐的车被阻滞在结冰的赛里木湖边。寒冷让我一度以为自己也要变成湖的一部分,直到太阳照射北回归线,冰块漂移,我才能像冻在蓝色冰层中的冷水鱼那样重新返回。
每次在写到赛里木湖的时候,我都会停下来,闭上眼睛,长时间地聆听,好像一座湖的光被我听见,好像这座湖从来就不在地球上,它的蓝是天空的折射,是雪峰下一个虚幻的倒影。这个高山冷水湖属封闭型断陷湖,是地壳下沉形成的洼地,由四周的高山雪水经历上百万年慢慢汇聚而成。它是时间的湖泊,呈现出墓地般的沉静。每次行至赛里木湖,窒息的蓝一下子铺展开来,太阳,月亮,星星,云朵以及危峰耸立的雪峰,从不同角度,不同高度照耀着湖面,天庭的光与水光相映,湖仿佛是一个面积巨大的神话,我看见它的一部分的时候,它的另一部分正在失去模糊的边界,正在一点一点融入蓝色而低垂的天穹。我怀疑自己旅行到了天上,冷冽的风吹走了地面上熟悉的一切,包括前方的道路和我将要去往的城市。
赛里木湖边有零星分散的哈萨克人和蒙古人在山下居住。哈萨克人放羊,蒙古人放马。赛里木湖是蒙古语,意思是山脊梁上的湖。清政府曾经在湖的东岸设立鄂勒著依图博木军台,军台即现在的三台,古丝绸之路的北道从此地经过。军台没有留下任何遗迹,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靠近公路的湖边,有几间勘探队留下来的空房子,后来被风吹没了踪影。这是一个什么也留不下的地方,空无,虚无,犹如幻境。远途开车而来的人,在湖边停下来,发一会呆,刺眼的阳光在肋骨似的水波上跳动,湖的多种可能性包围而来,让人产生幻觉。一群鸟急速地从湖面飞过,看上去像是借助了风力才消失得这么迅疾,这应该是最为不真实的一种飞翔。
对于赛里木湖,以及生活在天山山脉褶皱中的哈萨克人,我并不陌生,我看见过他们赶着牛羊转场,看见过他们迎亲,送葬,在他们的毡房里喝过奶茶,吃过羊肉,和他们的小孩一起爬在草地上玩羊髀石。我还认识一个叫苏力坦的哈萨克警察,他先是考上了体校,后来又上了警察学校。哈萨克人擅长摔跤,但苏力坦考上体校是因为跑步,小时候放羊,羊喜欢在草原上乱跑,他整天追着羊跑,练出来的。苏力坦的视力也好得让人惊讶,眼睛仿佛自带望远镜的功能,几公里之外的东西,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是放羊的时候练出来的,羊跑丢了,他爬上山冈瞭望一下,就能把羊找出来。苏力坦小时候经常被邻居借去找羊,羊找回来后邻居会往他的裤兜里塞一把俄罗斯奶糖。
哈萨克人是一个英雄式的民族,我想要写出北天山起伏的山脉间隐藏着的一些悲壮的东西,想要写出一座湖泊又蓝又冷的光——当大雪降落在赛里木湖上的时候,哈萨克人将去往山脉那边的冬窝子,蒙古人则去往高原上的博尔塔拉。在这之后,赛里木湖封冻,大雪封山,湖边变得空空荡荡,这里所有的生存和生命将告一段落,仿佛这里是空无一物的世界尽头,是冷酷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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