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9月21日夜8时，一行七人抵达武义畲乡柳城镇。在过境公路边上的私人旅店入住后，又拎着一瓶酒上街吃夜宵。

树影后的宣平溪凝滞不动，黑如浓墨，倒映着远近数盏路灯。沿着溪流拐弯抹角进入古镇，发现纵横的街巷已无比清冷。绕到司前街看了看，这是一截仅两百米的老街，据说唐高祖武德年间，南北乡的金银矿开采颇具规模，丽水县在此设立发运司衙门，其前街称为司前街，现在残余着吴宅老房、振缘堂等清末古宅。都锁着门，悄寂无声，只有道侧水圳时开时闭，发出汩汩的声响，让我旁听了许久。我不觉得那仅仅是水声，而是有人躲在里面委婉地诉说。又回到十字街口，看了一堵孤零零的门楼，门罩上的砖雕人物和形象还保存完整，上有四个字“吉星高照”，但它背后的宅第和其中的人物早已消隐无踪。柳城处于武义边陲山区，旧名宣平，是原宣平县址所在，所以这一带盛产的上等莲子就叫宣莲，是中国三大名莲之一，曾贡入宫廷。但宣平这个词也已经慢慢消隐，只有剥开一颗莲子，尚能回顾一下。这是我面对这方门楼想到的。

门楼边上有家小小的土菜馆，去喝酒！来自异地的青稞酒，辣！山民爆炒的辣椒，辣！我张口结舌，不断叹气。后来搞气氛，就开始朗诵同行的诗人伊有喜的诗歌。

《从前的灯》

从小我就知道一灯如豆——

风吹一下，火焰就抖一下

好像我的父母在人世，不停地向这个那个点头弯腰

我儿时恍惚的影子在墙壁上忽大忽小

我目睹过父母的风烛残年——

他们多么像风中的烛火啊

风吹一下，火焰就抖一下

风中的火焰随时都会熄灭

我知道有一种可防风的灯——

煤油灯上戴一个玻璃罩，它叫什么？

我坐在阳台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怎么也想不起它的名字

小胡朗诵完，反复说这真是首好诗，触动了他内心的柔情，我们都说是好诗。伊有喜便用经典的手法摸摸脑袋，憨笑。我朗诵了一首他的《避雨的方法》，却不太懂表达什么。这是一首深奥的诗歌，但我非常浅薄。不过，我记得，刚才进入饭馆之前，确实下了一阵急促的小雨，是一片路过的云洒下的，于是我联想起十八年前的一场大雨。

十八年前，多么遥远！很多人已走散，很多人已不在世上。那时，我的大学好友光郎沦落到这个山乡卖药，寄居在人家的斗室里，孤苦伶仃，处境艰难。也是这个季节，我独自开车载着一瓶尘封多年的好酒，风尘仆仆前来看望他。两人坐在空荡荡的饭馆喝完一瓶酒，已醉意深沉，为了争着付账还动了拳脚。出了饭馆，流连于悠长的街巷，后来坐在街头吃宵夜喝啤酒，记得还有一位临时结识的王姓年轻女子。我们喝到凌晨三点，一场暴雨突如其来，帐篷外急流如河，水声潺潺。才气纵横的光郎也是个诗人，他心有所触，吟诵了宋末词人蒋捷的那首《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年后，颠沛流离、命途坎坷的光郎离开了小镇，也渐渐离我远去，夹着皮包在外省东奔西跑，这些年听说在山东泰安开发电镀工业园区，发迹了。“我个人投资了四五千万，你过来看看。”他曾经对我诚邀，但我没去，人生就此别过也说不定！我在众声喧哗的朗诵之中，胡思乱想着这些，独自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这一次，我明白酒里蕴涵着什么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