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记
作者:杨荻 朗读者:林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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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拎着一袋物品在燠热的天气里走进市第五医院门厅的时候,意识到上一次住院已是10多年前的事了。
这家医院位于五一路与解放西路相交形成的西南夹角,占地只有9亩。它由4幢4至6层的旧式楼房围合成一个盒子形状。二病区在北面那列楼房的一楼,要经过输液室、犬伤门诊、疫苗注射室,然后穿过一道医生把守的玻璃门才能抵达。病区只有6间病房19个床位,我被安排在13号,靠着门口,14号住着一个30多岁的年青人。这是病区唯一的双人病房。
医生说,因为疫情防控,住院期间,病人不得走出那道玻璃门。我被隔离了,此前,我已做了核酸检测。
量体温、量血压、测脉搏、称体重、验血、询问病史,还需要肝胆B超、心电图、脑CT——它们总给人以悬念,不知哪一部分坏掉了。
吃药,白色颗粒和蓝色胶囊。输液。皮下注射。每一次护士都发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为了验证,但它是一个带有哲学意蕴的问题:你是谁?
我的主治医师姓钭,身材颀长,还很年轻,神情有一点羞怯,病情说明时轻声细语,这使我对他有种好感。
我大多数时间平躺在床上,感受疼痛从耳根源源不断散发出来,向着颈部传输,有时蔓延到面部。我想象着病毒沿着头部神经肆意游走,试图占领我的大脑。
有时我会走到南面狭窄的阳台上抽烟。医院后面是新建的摩天高楼,我看见天空是破碎的,像一条死鱼的肚皮。
墙上白色的瓷砖放出冰凉的微光。方格形的天花板。淡绿色的落地布帘。我的目光反复在这些地方巡视。
现在,我的时间分为两种,即昏睡的时间和清醒疼痛的时间、现实的时间和回忆的时间——我不断想起那个已化为荒草地的出生地、已远远走出我生命视野里的那些人。
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滴往下跳,无声无息,像眼泪。我想起古代的沙漏,生命在一点一滴流逝,最后是一个空瓶。
子夜时分我会醒来,白昼的喧嚷像雾气一样消失,整座医院如停尸房一样宁静。走廊那头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在楼梯拐角消失,病人睡梦中的呻吟声,也比白天低微。我听不见这座城市的任何声息,虽然这里与城市的心脏——人民广场相距只有一里。
也没有任何人进入我的梦境,像被那道玻璃门挡住了。
一个深夜,我听见窗外有只野猫发出尖利的叫声,将夜晚的寂静划开一道口子。
我相信这猫藏匿于医院的某个角落,用玻璃珠一样的眸子静静打量着这个病态世界。到夜晚,它才四处走动,用暗语呼唤着同类。这城市分布着很多流浪猫,出没于废墟、桥洞、空房或垃圾堆、草丛,它们小心翼翼避开了人的视线。它们的世界是一个隐匿的世界,但人心又何尝不是隐匿的一个个角落?
我后来去寻找这只猫。我发现走廊尽头沉重的防火铁门可以拧开,门外就是台阶,下了台阶,就能绕到医院的中心。那儿有片树林子,长着三角枫、腊梅、桂花、樟树、玉兰、榔榆等杂树,青葱一片,最大的那棵广玉兰的枝柯已摸到4楼的窗口。林子里有个蘑菇亭,还有一座假山,偎在一丛四季竹旁,卵石铺砌的小径苔藓滋生,曲折蜿蜒其中,它让我想起博尔赫斯笔下曲径交叉的花园。
我没有发现那只猫。那林子很少有人,一到黄昏就黑黢黢的,有些阴森。
福柯说,灵魂是身体的监狱。而我却觉得,身体是灵魂的囚所。
我的身体被囚禁于此,而我的灵魂又被身体囚禁。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灵魂翻墙而出,去了很远,那有月色的地方,但又像飘摇的风筝一样被人拽回来。我的肉身是我灵魂的负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意识反复勒令它睡眠,忘却病痛和往事,它却抗拒地醒着。于是,我把它置于空荡荡走廊的铁椅上,直到它因为疲惫而屈服。
14号的病人默不作声,有时端着平板电脑看半天的剧情,不由自主地发出笑声,除此之外,像一个影子。我只知道他是湖北人,得了幽门螺旋杆菌感染。我们之间的对话总共不超过十句。
他两天后出院了,随后,来了40多岁的荨麻疹女病人,是个校外培训的教练。她在电话里不断向不同的朋友详细诉说得病的原因,并不断抱怨。我们的床位相隔只有一米,用布帘隔开,我很少越过那道帘子。我们有片言只语的交流,但没有兴趣了解更多,比如单位、姓名。这年头,人心之间有道无形的帘子。
她比我更早入睡,轻微的鼾声像细小的波浪碰触黑夜这块巨大的石头,但我心如止水。
我的手机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人留意到,我已在他们的生活中悄然失踪多日,他们浑然不觉。
林每天都来,带来水果、香烟以及其它物品。那时,我们隔着玻璃门简短地说上几句。
有天黄昏,在大风的间歇,我听见城市背后火车碾过的声音——沿着五一路向北就是火车站。在我的幻象中,这座小城的所有人都被火车运走了,但我被莫名留下。于是,我也想着离开,去到一个不明的目的地。但是,我又听见一种声音,“行不得也哥哥”。
竟然是鹧鸪的叫声!我第一次在城市的腹地听见鹧鸪,急促而焦虑,似乎在呼唤什么。
医院西面是个在建楼盘,那叫声就是从那边的天空深处传来。在这声声啼鸣中,夜幕渐渐降临,于是草丛里一只蟋蟀开始它悲凄的孤吟。它的曲调自古一脉相承,它的触须肯定感知到世界发生了某种变化,但它的悲吟是多么微不足道。不过,它有一个倾听者,并且可能是它短暂的一生中唯一的倾听者。它的唧唧声使我陷入某种意绪之中,成为草丛里一块凝重的石头。
另一个夜晚下起了大雨。林子每一片树叶都在震颤,仿佛叶片背面都藏着一个受伤的灵魂。雨声像一个黑衣人沿着曲径彷徨四顾,最后他向我走来,但临近窗户时又转身离去。
日复一日。服药。输液。注射。红外线照射。但疼痛在减轻。
我经常来到那片林子,沿着曲径缓步,在分岔的地方停下步履。其实无论哪条路,结果都是一样的。
更多的时光,我依靠阅读打发,那是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在她碎片化的叙述中,半个世纪的时光被压缩,且时间并不是线性的,而是根据个体的差异表现出不同的长度和速度;时间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某种程度上,它与一个囚徒般的病人对时间的体验暗合。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
第七天,是我出院的日子。我背着包终于跨过了那道玻璃门,走出了医院的正门。我像一个从遥远的地方回来的人,不由得停住脚步重新打量这个城市。
街上的人无缘无故地少了,高大的梧桐树开始有黄叶陨落,树梢后面的天空比往日高远、干净,并且蓝得发虚,有风吹来,已带着凉意。
我独自步入又一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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