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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 荻
诵读：姜 维
瓜洲处于下各平原的边缘，而双庙则在丛山的更深处。
从瓜洲渡逆流而上，两岸青山时近时远，村落有下叶、塘头、新路。新路南面，崖山耸峙，远眺如大地长出的一堆石蘑菇，颇能入山水画境。
崖山山嘴，东来的秀溪汇流朱溪港，而朱溪港刚出南面峡谷，放眼远望，崇山叠岭，一川清流，景象更加深幽。昔日，丰水季节山里的竹木经此源源不断漂流而下，而山区的人们外出，必须穿越阒寂的山谷。解放后，公路翻越方山岭，从秀溪河谷经过，朱溪港溪谷就冷落了，里面的聚落慢慢成了荒村。
进入秀溪河谷，两岸渺无人烟，有的山体如一头卧牛，有的山崖中部裂开，如一道巨大的拱门，里面栖息着数不清的蝙蝠，乡人称之蝙蝠洞、天门洞，洞外水潭渊深莫测，蓝幽幽一泓。溪滩上枫杨、水柳蓊郁葱绿，溪水分成数绺在丛林中漫流。
此时，可以望见东边如翠屏横截天际的浙江名山括苍山，它是仙居与临海的界山，主峰米筛浪海拔1382米，系浙东南最高峰之一，隆冬日子山头白雪皑皑，如同天界。史书载，登之见东海，以其色苍苍然接海，故名括苍。
穿过近两公里的谷口，秀溪向南一拐，河谷小平原出现了，两岸散布着很多个村落，其中人烟最密集的是狮子崖下的双庙，公平、解放和西吕三个村庄彼此挨接。公路边，是双庙公社的驻地，围绕它的有供销社、粮站、种子公司、邮电所等，后面还有一截老街，双庙街，年复一年的踩踏，铺着厚重石板的街面已经沉陷，雨天积水，店铺门口搭着石板柜台，酷似一口口石棺材。双庙市曾经是仙居十大繁荣集市之一，有炭行、猪行、屠行、米行、布庄、树行、盐行——民国时期双庙是仙居东南乡最大私盐集散地，还有当铺和祥源号等商铺。幼时，每逢市日，外婆常领着我来这里，给我买香喷喷的油圆或者油枣，她自己扯几尺布、买几盒火柴。
外婆的房子，就在公平村大队部旁。这里三座清代三合院挨接，叫三台里。每座三合院都有石子嵌地的门堂（天井）和砖雕门楼。外婆的两间厢房靠近门楼。她擅长做索面，面架就摆在门楼外，一挂挂竹杆挑着的细长面条像一幅幅差点拖到地上的帘子。外公在门楼下种过一棵桃树，桃子成熟时烦恼不断，后来索性砍了。嵌着石窗的山墙箍着薜荔藤，墙脚有一个石垒的菜园，种些空心菜、丝瓜、南瓜、蒜葱和外公的烟叶。
院落里居住着七八户人家，都是同一个祖宗的后代，虽然彼此都是宗亲，但关系有时不睦。外公憨厚本分，常受外人包括他的两个子侄的欺凌。年长的子侄红鼻头明贵，住在上房，孤身一人过日子，另一个叫明财，育有两男一女。两人性情暴躁，睚眦必报，动辄揎拳攘臂。那年冬天采乌桕籽，明贵用弯月刀在外公头上砍了一刀，血流如注，村人看不下去，将他摁进露天粪缸，此后略有收敛；明财为人阴鸷，亦曾掌掴过外婆。外婆说，双庙不好住了。两人迁到山外外婆老家怀仁，住了一段时日，又怕两边的房子都没着落，又迁回来。
外婆只生育了两个女儿，我的姨妈嫁到朱溪后，就想招婿上门接续香火，于是毕业于临海师范却工作无着日子恓惶的父亲来到了双庙。那时父亲四处代课却都很短暂，他回到双庙后被安排在蚕场工作，只拿六分工分，相当于一个女劳力。心有不甘的他去括苍山做苦力挑炭，又去学油漆，终于，他待不住了，与母亲虽然最后没离成婚却把家迁回了瓜洲。
那年我只有五虚岁。我是外婆一手抱大的，外婆是我最亲的亲人，我怎能舍得离开呢？终日哭哭啼啼。遂三人相依为命，直到八岁回瓜洲上学。
外婆埋怨父亲是没良心的人，出尔反尔，说着说着抬起衣袖擦眼泪，又叫我以后让她享几天福，说她前世不修，今世命苦。
父亲迁走后那间厢房变卖了一百块钱，外婆于是只剩一间老屋了，二三十平米的房间除了锅灶、八仙桌，还要摆放碗柜、衣橱、高柜、老式木床，非常局促。原先，靠着外墙的这间外公外婆住，从父母那间上楼，房子卖掉后，没了楼梯，就在檐廊里摆放一架竹梯，每天晚上我端着煤油灯，吱吱嘎嘎攀着竹梯上楼，从横梁下小门洞钻进去。楼上地板堆着瓮、盎、坛、甏，里面装着粮食和咸菜，另一头是柴火、稻草、尿桶，夜晚楼上有鼠类出没，而瓦背常有活物跑过。静夜里我听着屋顶吹过的风声和墙外行人偶尔的脚步声会感到格外孤单，我想念小我三岁的妹妹和母亲。
那段时光，我最开心的是家里来客人，可以冲淡冷清的气氛。外婆没有一个儿子姨妈却生了四个，仿佛潜在地改变了我们势单力薄的局面，但当明财气势汹汹举着柴刀冲向外婆的时候，表哥们又在哪里呢？我无助地抹眼泪,咬牙切齿。
很多年后，我与父亲回到双庙，那时明财家的房屋已经塌顶，两老借住在村公房，我们见了最后一面。他很客气，说外甥你难得来，一定要留下吃中饭！我沉默不语，内心一直没有原谅他。
表哥们来双庙，至多住一宿就走了，我感到失落。小伙伴有三五个，大多是同一台门的，包括明财的二儿子。
炎热的夏天，明财和儿子去秀溪深潭炸鱼，我经不住诱惑，也会跟去，帮他们提鱼篓、捞鱼，回到家时衣衫尽湿两手空空腹中饥饿，外婆就悲愤莫名：你怎么会跟一个仇人？没出息的人。
算起来，与我最好的是缺了一颗门牙的阿景。他住在隔壁台门，父亲是个木匠，眉毛浓重一脸苦相，他外出打造家具回来经常修理老婆，将她揍得哇哇直哭，以致喝过农药，被用手推车送到下山头卫生院。阿景在家待着心烦意乱，于是喜欢和我在外面野，虽说外面，其实我们的活动半径只有两三里。
我们爬上大队蚕房的窗台掏鸟窝，去野地摘炮仗花，去邻村看露天电影，去秀溪翻石蟹。秀溪下游滩头，乱石出露水面，胡乱翻开石头，总能看到石蟹的影子。溪滩上遍生一种野果叫汤甏，因果形似口小腹大的甏而得名，学名叫硕苞蔷薇。其枝匍生，长枝散开后又分出若干小枝，枝上有皮刺。汤甏五月开白花，至九、十月份果子成熟，呈酱红色或红黄色，外被绒毛，一株能结几十颗。我们采来果子到溪里将毛擦洗掉，再用沙䥛（一种小镰刀）的尖头将一窝的籽粒掏出，就可食用了，脆生生的，味道甜中带酸。这种最微贱的野果，在贫寒的年代慰藉了我的味蕾和饥饿的胃。
我最向往的味道是甜。糖蔗榨糖的季节，我们像苍蝇一样附着在村口榨糖厂小山似的渣滓堆上，将被机器咬噬过的糖蔗渣又咀嚼一遍。
有一次我趴在榨糖厂外，听到村道响起了铜锣声，铛铛铛，随后看见一队人迤逦而出，为首的竟是双庙公社的书记老庞和一个披头散发的标致妇人，他们被麻绳五花大绑，头颈挂着一双破解放鞋，被人像牵牛一样牵着。平常我们仰望台子上的老庞，那么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现在却垂头丧气。人们说，他乱搞女人被抓现行。那时，红总和大联合两派斗得很凶，经常传来死人的消息，大人的世界，我们不太懂，但村庄还是宁静的，像一潭死水。
炎夏是外婆最烦心的日子，她要提防我去秀溪旁的深潭玩水淹死。吃过午饭，她坐在门口捏一把麦秆编的蒲扇守着，刚开始摇几下，后来就瞌睡了，扇子滑落地上。于是我蹑手蹑脚出了门，阿景已眼巴巴等在弄堂口。两人跑过小学堂钻进地垄，玉米棵已长得一人多高，郁郁葱葱，知了到处嘶喊，来到潭边已人声鼎沸。
这潭不知怎么形成的，与秀溪一堤之隔，潭水深不见底，水色碧蓝，形状像一只蓝色眼睛，有着无穷魅力。它的一面是庄稼地，两三米的落差，胆大的孩童们喜欢站在地头往下跳，噗通噗通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不敢跳，只敢在潭边把身子没入水里，两腿乱扑腾。正当我欢畅的时候，地头的人会警告我：你外婆来了。
果然，远远有个干瘦的影子，捏把蒲扇遮挡日头，捣着小脚往溪潭而来，东张西望。
野地里有一棵老樟树，树身一米多高的地方敞开一个树洞，它的里面完全是空心的。于是，我钻到里面躲着，听见外婆时远时近带着哭腔喊我的名字，内心就酸酸的。
外婆苦口婆心，外公和颜悦色，他是个木讷的人，但生气时三言两语直戳心肝。他会说一些古书上的故事，那是夏夜我们躺在天井的竹椅上纳凉的时候。天上银河横贯，星光四溅，地角草虫唧唧，外公抽几口烟，慢悠悠说起远古的故事，那是他最愉悦的时光。
外公隔一段日子要去括苍山上斫柴，挑着柴担回来时已暮色苍苍。上山或干农活，他都会给我带一些野果：藤梨、山楂、野栗子、刺莓，装在斗笠或饭袋里。有一次他给我一窝甲鱼蛋，共十枚。
外公带我去山上人家吃喜酒。涉过村东秀溪，穿过大片绿野，一直走到括苍山脚的羊麻坑，向北翻上一道矮岭，我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在他的脊背上一摇一晃，眼前无数的山，高低起伏，长着茂盛的柴草，山路是那么狭窄而修远，赶路人的欢声笑语格外清悦。后来在山窝里一个黑压压的古老院子住下了，蒸汽腾腾，门上贴着红色对联，满屋的人，进进出出，喜笑颜开。外公让我喝一小盅黄酒，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他说我有个酒窝，能喝酒。
我上学后，寒暑假总往双庙跑，他去生产队劳作，我也跟去帮忙，捡麦穗，割稻，牵牛，有时送饭。最苦的是背鲜稻草，稻草湿重，常是一身泥水，头颈刺痒。农活的苦累，他从无怨言，外公是个典型的农人，他的命就是一头牛。
外婆终于没享到我的福气，我上大学时她因冠心病去世了，才六十五岁，最后一面都无缘得见。此后，外公交替住在瓜洲和姨妈家，他的话语越来越少，有一天早晨，母亲发现他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二岁。
他们的魂魄相继回归狮子山麓，我因为身在异乡，都没赶上他们的葬礼。那一年腊月雪天，四野洁白，寒风凌厉，在枯枝头发出啸叫，我独自站在坟前，蓄积已久的热泪痛快地流下，滴穿了坟前的积雪。
老宅变卖了，热土慢慢变冷。
但不知何故，已毫不相干的秀溪河谷成为这世界上我最眷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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