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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音巷 | 瓦 匠

金彩云客户端>文化 作者:周天勇 诵读:冷 靖 制图:潘慧
2024-01-15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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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 匠

作者:周天勇

诵读:冷  靖


真是无奇不有,整天玩泥巴也算一门手艺。

对我们来说,玩泥巴有个限度,超过了这个度,把自己玩成“泥猴”,严厉的父亲就要挥舞着竹枝条来教训。

而瓦匠,可以整天玩泥巴,玩得痛快,还有工钱进账。我觉得,瓦匠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父亲正式挑起家庭重担,筹划修建新房,爷爷的老房子也得翻瓦了,我家需要一窑砖瓦。呵呵,这回轮到我家烧窑了。

当年,村里圈定窑址,以五箩稻谷作交换,占用爷爷家的旱田建起了瓦窑。

瓦窑是个大工程。圆台形的瓦窑从稻田里拔地而起,像座巍峨的城堡,它所占的地盘足有一间屋子那么大,有我家老房子那么高。瓦窑成了村口最显眼的标志,路人老远就能望见这座巨型堡垒。这门手艺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它甚至改变了地名,此后,人们习惯称那地方为“瓦窑地”。

再没有哪门手艺,场面如此宏大。除了瓦窑,紧挨着的大片农田整成了加工场和晒场。砖瓦在加工场里制成泥坯,经过晾晒,再入窑烧制。加工场的一角,搭建了一排竹窝棚,供瓦匠临时落脚。

父亲寄出口信,苦等了一个多月,瓦匠云林才姗姗赶来。

云林像个独行侠。他总穿一件米黄卡其工装,随身挎一只“上海”牌半新旧皮包。偌大的场面,只来了他一个,他说一个就够了。定下工价,讲好了,爷爷做帮手,活儿说干就干起来。

在山里,自烧砖瓦有多个便利。泥土柴火随手可取,爷爷出力帮工不用花钱,瓦窑开在家门口,搬运也方便。砖瓦上唯一的花费就是掏给瓦匠云林的工钱。

云林派下的第一份活是挖泥。窑址考虑得周全,一路之隔的山坡上多的是黄土山泥,山泥土层深,夹杂的石头颗粒又少,做砖瓦最合适的就是这种土。爷爷在坡顶挖,山泥顺着陡坡溜下来,直溜到山脚路边。云林在底下把黄土耙成堆,拣掉混在土里的大小石子。两个人忙活几天,攒够了足量的泥料。

第二天,爷爷牵来家里的老牛。云林将疏松的泥土浇湿,让爷爷牵着老牛在泥堆里不停地踩,边踩边洒水。牛蹄子大,身体重,用牛踩泥比人管用。做砖瓦坯,泥料要调得十分黏稠。这有点像做馒头,通过反复揉面改善面性,踩泥也起这样的作用。但是,泥土的黏结力没有面粉强,瓦匠的妙招是掺盐巴。老牛一边踩,云林一边往泥里撒白花花的盐,大把大把地撒,施肥料一样。没错,就是家里炒菜用的盐巴。盐是母亲省吃俭用常年算计的物事,云林撒起来却不心疼。

爷爷牵着牛在泥堆里绕圈子,经过反反复复无数回踩踏,泥料终于调好了。一坨坨泥团被铲进工场的泥池里,准备制坯。瓦窑全村公用,村里备下了整套工具,有制坯的木模,有切割的工具,有晾坯的木托板。各种工具该排的排好,该放的放妥,十八般武艺由瓦匠云林调遣。制坯的活儿用不着爷爷帮忙,云林让爷爷上山砍柴。开火后的瓦窑就是喂不饱的猛兽,要“吃”掉大量柴火,烧窑期间一刻也不能断火。

云林用碗口粗的大木头将泥捣一遍,把泥捣得更加细腻黏稠,然后挖出一大块,搁在泥池旁的台子上。泥团上台后,云林揉搓成团,高举过顶,使劲摔下,如此反复摔打。经过一遍遍摔打,最后将泥团大致整成方形。泥团表面看起来结实细腻,侧面甚至能反射出亮光,粗糙的山泥显出了精细的质地。我们是玩泥巴的行家,对此也深感惊讶。

砖模是个浅浅的木头框,平放在台子上。云林拿竹刀切下一大块泥,高高举起,对着模子用力掼下,泥团结结实实盖满了整个砖模。挤压密实之后,云林拿一把绑了钢丝的木弓贴着模具,沿水平方向齐齐一切,清除多余泥块,底下的砖坯整齐地切出来了。然后,托起砖模,底朝天翻转过来,往平板上轻扣,小心脱出模具,一方棱角方正的砖坯就做成了。砖坯排满一张托板,扛到晒场上晾晒。

制瓦比较复杂,因为瓦片是弧形的,上下口还不等宽。瓦模是下大上小的木制圆筒,叫“瓦筒”,由许多木条拼合起来。瓦筒带一根直立木柄,便于握持操作。瓦匠先在台子上摊“泥饼”,就像摊大饼一样,用木辊子滚出一张厚度均匀的泥饼。瓦筒放在旋转底座上,外侧包裹一层“瓦布”,瓦布可将泥和木板隔离,以防泥坯黏到木板上。泥饼紧贴在瓦筒外侧,边转边刮,将外表刮至平整。刮好之后,修齐上边线,将瓦筒移至晒场,待晾晒稍硬,抽掉可活动的瓦筒,留下圆筒形的瓦坯。

瓦筒制作时留了分隔条,在瓦坯上留下分隔线,瓦坯晾至半干,轻轻一掰,一个瓦坯分成了四块规格相同的瓦片。

泥巴诱人,制坯有趣,可惜我们只能恨得牙痒痒。严厉的父亲禁止我们进入工场,云林也不让入场玩耍,他说弄不好就要被钢丝割断手指。

“玩泥巴要命。”他常常吓唬人。

砖瓦坯数量巨大,要巧妙利用空间。晒到半干,得把它们整齐垒起来。砖坯横放竖立,砖块之间留出空隙保证通风。排成一行后,搁上平板,板上继续排列,如此层层码放,一排排砖坯排成了带空格的墙。

湿坯要晾晒至发白才能入窑。晾晒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常常变成一个漫长的过程。土坯怕水,淋了大雨那就要土崩瓦解。瓦匠要时时看天,晒坯时格外当心,下雨之前,要用稻草帘子把坯堆遮盖起来。

到了入窑的日子,全家老小倾巢出动搬坯子。爷爷奶奶来了,父亲母亲来了,小姑来了,伯父全家也都来了。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我终于在窑场干上活了。

窑门比人还高,不用弯腰就可以走进去。砖窑内部像一口大井,又像一口巨钟,窑壁用砖砌,向上逐级收口,顶部是一块铁锅大的天空,能看见白云飘过。窑壁底部做成几层大台阶,砖坯瓦坯就层层码放在台阶上。

瓦窑开火了。

烧窑是奢侈无度的事。山里虽然不缺柴火,但平日家家都能省则省,省下柴火就是省了力气。谁家如果烧柴不讲节制,要被人讥讽为“像烧窑一样”。但烧窑不能节省,只管使劲把窑火烧旺,节省反而要坏大事。谁愿意辛辛苦苦烧出一窑劣质货呢?

瓦窑边,柴火堆积成了一座小山。窑洞里,砖块被烤得通红,就像铁匠炉子里红透的铁块。烧窑期间,爷爷和云林轮班守候,他们在窑前搭了草棚子,将铺盖挪到棚子里,日夜守着。

窑火要烧足三日三夜。其间,云林要搞一个仪式——祭瓦窑。传说江西那边用真人祭奠窑神,听着挺可怕的,据说这样能烧出质量上乘的砖瓦。由此,“祭瓦窑”成了一些人恶毒咒骂的口头禅。云林当然不会把人推进瓦窑里,他用稻草人替代,爬上窑顶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一番,然后往窑里一扔,就算把“人”烧给了窑神。

窑火烧了三日三夜之后,封窑。窑门用砖砌死,缝隙用泥巴糊严实,不能漏出一丝烟气。窑顶的烟道口,密密架上粗木棍,上面也用泥巴铺填严实,封成厚厚的一层顶盖。顶盖边沿高、中心低,四周筑堤,蓄满水,叫做“窑田”。窑顶封泥受高温炙烤,窑田蓄上水,防止封泥干裂跑气。

封窑之后,瓦窑就像老僧入定,进入寂灭状态。烈火熊熊、烟冲九霄的瓦窑,只冒着几缕漏网的白气。瓦窑的气息一日比一日衰弱,七八天之后,窑田干透,封泥龟裂,气息全无,瓦窑终于凉了。开窑时机到来了。

扒开窑田,打开窑门,经历了烈火考验的砖瓦依旧整齐码放着,它们的色调全都变成了灰白。当日火海翻腾的瓦窑内部,已成一片死灰。我不敢贸然闯入,生怕还有烫人的炭火。但爷爷赤脚就踩进去了,他把窑室中央的窑灰清理掉,看来没什么好怕了。搬运砖瓦,当然是我最喜欢的活儿。大部队又来了,大家排成队,把青砖灰瓦一手手传递出来。多好啊!每块新砖、每片新瓦,我都觉得格外值钱。

对云林来说,瓦匠的手艺是吃饭的生计。烧一窑砖瓦,可以挣到十元钱,抵得上乡里干部大半月工资。有人说,小个子云林烧的是金砖金瓦哪!那天早上,父亲将一张十元“大团结”给了云林。

但是,前脚刚走,云林又愁眉苦脸转回来了。他一脸茫然问父亲,是否已经将工钱给他了。言外之意,是否没给。母亲斩钉截铁地说,肯定给了。整个上午,失魂落魄的云林疯了似的找钱。爷爷家那段黑弄堂,他打着手电来来回回不下二十趟。最后,奇迹没有发生,云林的脸扭成了苦瓜,一个男人还不停抹眼泪。结果,大度的父亲又补给了他十元大钞,云林千恩万谢走了。

对父亲的“败家子”行径,母亲气愤极了。为这笔多付的冤枉钱,母亲唠叨了很长时间。为什么我们要吃冤枉亏?父亲说,哎呀,亏就亏点吧,总不能让人家辛辛苦苦白干一场。

母亲又说,兴许这家伙根本没丢钱,故意讹我们。

父亲说,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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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潘慧
二审:唐旭昱
三审:章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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