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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故事·老王

作者：马俊江

诵读：中  原

打电话给老王，请他帮我把老黄送的黄土搬上楼。

老王在城里背楼，就是帮人把东西背上楼。他的家不在城里，在城外的一个山村。打电话给他时，他说他刚吃过饭，需要休息一下。声音平静，但有些忧郁，有些沉重。

一个小时以后，老王开着三轮车来。从他家到我家，需要40分钟。今天的老王，眼睛有点红。

背土上楼的间歇，他邀请我去他家里，说那里空气好，风景美。老王的邀请不是客套，我相信是真心的，也真想去看看他山里的房子，山里的家。上次来的时候，他说会送我自己种的蔬菜，这次带了一塑料袋。放下时，他告诉我，要敞开袋子，否则这些菜会坏掉。袋子里的青菜是青色的，很干净，很好看。

老王是好人，是老实人。

把老王急着叫来，我有点不好意思，跟他解释：黄土放在楼下，我怕有人会来拿。老王说：自己买的土，不会有人偷。老王的话让我脸红。

放下第一担土，老王站在我身边，并不下楼。背楼的时候，老王脱去裤子，只穿着一条灰色平角裤，腰里扎着一条很旧的皮带。天气很热，老王脸上出了汗。我递上一支烟，一边栽花，一边和老王聊天：您院子里有什么花？栽着什么树啊？

老王说没有哇！像你这样，天天栽花养草的，我们咋吃饭！

但老王说，他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石榴树，能结很红很大的石榴。明年春天，可以给我带点枝条扦插。他说了，我就信了，我相信，我会有一棵能结很大很红的石榴的石榴树。而且，我会告诉这棵树，它的母亲在一个山村的院子里。

第二担土放下时，老王又站在那里，我又递上一支烟。老王抽着烟，眯着眼睛：我搬出来了，不和老婆住了。似乎想了很久，老王说出这样一句话。他的样子，让我想起契诃夫的小说《苦恼》，故事里有个无处诉说烦恼的老车夫姚纳。

老王的土话我听不大懂，但大概意思是明白的：老婆骂他了，他打了老婆一下，就搬出来了。夫妻吵架，外人没法劝也不必劝。我想转移话题，说：您儿子很帅啊！上次，他带儿子来过。

那是我老婆的儿子。老王说。

我有点语塞，是老光棍儿娶寡妇吧，我想。

每次上楼放下土，老王就站一会儿，和我说说话。这次，他说的是：我第一个妻子得脑瘤死了。老王满是皱纹的脸上都是汗，红红的眼睛里有水。老王管他现在的女人叫老婆，管他第一个女人叫妻子。

我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他。

我妻子28岁生病，32岁死的。这句话，老王说了好几次。

然后，我就知道了老王的故事：老王24岁娶第一个妻子，妻子18岁。女孩子的爸妈不同意，嫌老王太穷。老王弟兄十个，还有一个姐姐，他16岁时哥哥们分家，他16岁就一个人生活。

摘下脖子上的毛巾，老王擦擦脸上的汗，把汗水拧到水桶里，水桶里有水的回音。我这个小区很多房子都空着，人很少，世界很安静，除了我的风铃，叮叮响着——有风了。老王接着说他的故事：但我妻子说，没事儿。她跟我走。老王说这些时，是笑着的，眼睛里有光，那光里有一个美丽的青春传奇。

人家比你小这么多。我也笑了。

我的手艺很有名啊！很早就带徒弟。老王说得很骄傲。

编箩筐的老王带着徒弟，走街串巷，遇上一个少女，这是我没想到的老王的故事。

您是手艺人啊！怎么不继续做啦？我问他。

挣钱太少。我想给儿子多挣点，给他买房子，娶媳妇。老王自己的儿子现在26岁了，自己开店。开什么店，老王说不清。

我妻子很苦，六岁就过继给姨妈，放羊，没上过学。老王接着说自己的妻子。

姨妈对她好吗？我问。

不好。老王回答，语调有点忧郁。

不好要她干嘛？我问。

预备做儿媳妇呗。老王回答。

老王的电话响了，有人找他干活儿。放下电话，老王不走，继续和我说话：我现在住在我哥家，老婆叫我回家。

回去吧，老王！我劝他，还是有个伴儿好。

不回去啦！一个人过吧。我挣钱，全给我儿子，能行吗？还得吵。可我得帮儿子娶媳妇。

老王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我安慰他。

好人没好报，但还得做好人。老王说得很平静。

老王发动了他的三轮车，要走了，车里放着藿香正气水。

老王52岁，和我乡下的大哥同岁。

临走，老王说有空给我带一棵树，不开花，但很漂亮。我不知道是什么树，但我相信是很漂亮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