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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慧敏
诵读:闫少锋
风从斗潭吹过,最先感知的应该是山间的草木。
那些草木,替斗潭人在人间活过了一生又一生。它们在阳光雨露中,代替斗潭人经历一部分的悲欢与喜乐。
风从斗潭吹过,吹来千年古井的清凉气息。井是后晋的古井,古井无波,古井的水位比周边地面水位都更高。人间万物,各有来处和去处,或许这井的水并未与周围地下水连通,而有它自己秘密的水源。它滋养着世世代代的斗潭人,没有谁刻意去怀念那个挖井的人,斗潭人眼中,人世间的一切,从来都是顺理成章地存在着。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斗潭人种瓜,但他们种得最多的是豆。停一停,静心摒息,再慢悠悠深吸一口气,入了鼻端的气息里一定有着豆花、豆子或豆腐皮的清香。
斗潭人说不来,他们的祖上始于何时开始捞豆腐皮。二十年前,斗潭村家家捞豆腐皮,他们在一锅锅豆浆中捞出了孩子的学费、家用、人情往来、锅中食、身上衣……
因为捞豆腐皮,斗潭人需要不断地往家里背柴禾,那时的斗潭山上,林下植被总是来不及长大,乔木更来不及长高——捞豆腐皮需要硬柴,也需要火力温和的狼衣。周日的时候,山路上尽是放学回家的孩子,背上的柴禾遮住他们的身影,好像是山上的柴禾自己在走动。山里的孩子终于在有一天长得比柴禾更高的时候,就像候鸟一样飞得远远的。候鸟总归要回来寻找旧巢,等他们找回旧巢,怀念那辛苦劳累的幼年时光时,山上已翻滚着郁郁葱葱的团绿。他们惊讶地发现,记忆中让他们想要逃离的地方,竟是满眼风景。
捞豆腐皮的老人在春寒料峭的凌晨等着我们,在我们到来之前,老人已做好了一灶豆腐在大门外用一只水桶压着沥水。空气中浓郁的豆腐香气与酸浆水的气息在春日的早晨互相氤氲弥散,有人间烟火的踏实感。
柴在灶膛里保持着不旺不灭,豆浆在表面以下翻滚,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灯光下热气蒸腾,豆浆的表面自中间起慢慢向周边结成一层油皮,直到像一张圆纸盖过所有浆水表面。轻轻用刀片沿着锅沿分离与锅沿粘连的部分,用一根小竹棍轻轻揭开一个小口,伸进去,小心翼翼地挑起整张豆腐皮,用另一根竹篾片轻轻刮去多余的豆浆,一张薄如蝉翼的豆腐皮横空出世。
我吃过很多豆腐皮,炒菜的,炖汤的,做成响铃的,但从来没看到过刚刚捞出来的豆腐皮是这样惊艳,它像是某种神秘昆虫张开的翅膀,随时可以起飞的样子。
豆腐皮在锅中加快凝结的速度。捞豆腐皮的老人在等待豆腐皮凝结的过程中手脚一直忙个不停,他总是在每一道工序结束后就把前面工序里用过的工具清洗干净,那些老物件看着都已经很有年代感了,却每一件都干净整洁,在漫长的时光里,他几十年如一日仔细地呵护着它们,彼此陪伴,记载着平淡时光里的深情和温暖。
老人把捞豆腐皮的工序转换成了一种秩序,不慌不忙,有条不紊,这不仅是老人捞豆腐皮的秩序,也是属于斗潭的秩序。风从斗潭吹过,有时风从东面来,吹来的是阿三家的豆花香,有时风从西面来,吹来的是李四家的豆花香。
斗潭人好像不生病,我一次次来,见过的熟面孔,生面孔,都像是奔跑在山野的山羊,身体强健,精神饱满,又像是春天生机勃勃的银杏树。他们的冰箱里一年到头都放着豆腐皮,一卷一卷,一摞一摞,吃完就要补充回去,它修补着每一个日子里因生活中无可避免的生老微恙而致的窟窿。
风从斗潭吹过,春天的风缠缠绵绵,留下桃花、杏花、梨花……风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山川大地,道旁的树木纷纷伸出更多的手寻找阳光。春天时,翻开的泥土冒着腾腾的热气,斗潭人在梦里翻身起来,谁也不记得哪一个梦在哪一个早晨中断,梦里又经历了什么。也不记得谁把谁的童年替代,谁帮谁活着后半生。
夏天,斗潭山上草木葳蕤,浓得化不开的绿。有时阳光炽烈,碧空如洗,风扯着一团一团的云,在山野里投下一团一团更深的绿;有时,风带来急雨,地底下涌动着来自远古洪荒的力量,正待喷薄而出。
秋夜,蟋蟀鸣叫。风吹三秋黄叶,大地交出了粮食,交出空旷的人间。月在中天,月在三石潭里,月在空茫茫的宇宙,与斗潭相望、相映、相思。秋天时,游子穿过蛇行道,归来,登上三角崖,登上公鹅天头,登上揽胜亭。
风把雪吹来的夜里,万籁俱寂,斗潭人拥炉听风听雪早早睡去,又早早醒来,在清冷的夜里煮开第一锅豆浆,煮沸热腾腾的另一个日子。雪有诗意,生活也是诗意,斗潭人分不出,他们喜欢让诗意化成糖,融化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风也把一些人种进土里,开始另一半的生活。
风从斗潭岭吹过,吹不透崔嵬坚实的岩壁,抵达不了生活的另一面。很多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过往,如果记不起生命中丢失过的一段时光,我想,最有可能就丢失在这里。有些人,有些事,你不会在另外的地方遇见。风带我来到三角崖上,远山近景熟悉又陌生,我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又好像我一直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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