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松先生有一张照片流传甚广。布衣布裤、一头白发的他站在葫芦形的门口,笑意盈盈。门上是“ECHO 汉声”的字眼。
这是位于台北汉声巷的汉声书店。大门设置成葫芦形,意为:这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黄永松的回答是:“文化”这帖良药。
如果再加上几个形容词,那就是:中国的、传统的、民间的、活态的。
这是自1971年《汉声》杂志创刊以来定下的标准。53年来,《汉声》一直致力抢救、保护和发扬中国传统文化,完成大量传统文化的收集和整理工作,拯救数十种濒临失传的民间手工艺,建立起纸面上的“中华传统文化基因库”。
3月4日,《汉声》杂志创始人黄永松与世长辞。缅怀文章很多,而对于一个读者,最好的怀念,或许就是好好读一读《汉声》出版的书籍。
《汉声》好书有太多太多,以下就自己家中所藏,略述一二。
这套书是我女儿的最爱之一,翻来覆去读过好多遍。
362个故事,分为春夏秋冬四辑,依照农历,每天一个故事(有几个故事分为上下集),故事说完正好是一年。编排极为用心,开篇从除夕开始,为《灯猴的故事》,正月初一是《年兽来了》,正月初二是《傻女婿拜年》,因为这天正是传统习俗中女儿女婿回娘家的日子。春分这日,《傻子拔秧苗》,也就是拔苗助长的故事;三月三,《书圣王羲之》,因为这一天,王羲之曲水流觞写下《兰亭集序》;六月二十四日关公诞辰,故事为《曹操逃到华容道》……
从以上篇目可以看出,故事类型丰富,有节令掌故、历史故事、伟人故事、神话和民间传说、寓言故事等等。“用各类故事交替穿插的手法,希望孩子们在逐日读完一年的故事之后,可以奠定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趣和认知。”
故事为什么吸引人?因为在编写过程中,已经有很多孩子充当了第一听众。故事编写者会到游乐场边邀请正在玩耍的小朋友来听故事,以“听到故事开头的小朋友舍不得离开去玩皮球,一定要听完才罢休”为标准,最后才完成定稿。
除了用文字说故事,《中国童话》还用彩笔说故事。每篇故事都有插画,且每幅插画都以中国的美术形式来呈现,饱浸传统文化的精髓。于是,一个孩子会在插画中看到剪纸、壁画、刺绣、版画、漆画、珐琅彩,甚至木雕、石刻、蓝印花布的纹样。“就这样,汉声《中国童话》打开了老祖宗的美术宝库,宛如将民族巨人请出来,用彩笔说故事,以图画传播文化,献给千千万万的中国孩子,成为‘最美最美的中国童话’。”
100多名文字编辑参与收集、整理、编写故事,起用了200多名美术编辑研究、绘制插画……《中国童话》1982年在台湾出版,迅速风靡华人世界。2012年在大陆出版,后获文津图书奖等重要奖项。如今,离初版已经过去了40多年,欣赏书中故事与插图,丝毫不觉得过时。果然,传统有着无尽绵长的生命力,只是太多人已经不懂得。
“《汉声》杂志最初定下来的传播方向是中华传统的民间文化,所谓民间,其实就是回家。回到我的家、回到你的家、回到读者的家、回到大家的家……对大量从大陆移居到台湾的同胞来讲,回家就是回到原乡的怀抱。”黄永松说。
1988年,《汉声》杂志在大陆成立了编辑部,将杂志的选题角度从台湾转向祖国大陆。《黄河十四走》就是在此背景下诞生的。
1986年至1989年,杨先让作为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的组建者之一,率领考察队14次深入黄河流域,考察当地的民间艺术,无论所做的工作还是取得的成果,堪称前无古人。
《汉声》促成了《黄河十四走》的出版。1989年底,《汉声》团队约杨先让写黄河考察的书。“他们一再鼓励启发,幸亏我保存了全部考察日记、图片,在女儿杨阳、女婿马路夫妇的配合下,用一年时间写完了。”
此后,《汉声》又花了近三年时间编辑此书,至1993年才得以出版。此时离杨先让的“黄河第一走”已经过去了7年。
翻一翻书,厚厚三大本,近千张图片资料,20万字的文本,七年辛苦不寻常。安塞腰鼓、汉画像石、木版年画、剪纸、农民画、石刻、泥塑、面塑……让人叹为观止。这是目前为止最全面的一本关于黄河流域传统文化记载的图书,黄永玉评价此书:“《黄河十四走》这一走,就好像当年梁思成、林徽因为了传统建筑的那一走,罗振玉甲骨文的那一走,叶恭绰龙门的那一走……理出文化行当一条新的脉络,社会价值和文化价值无可估量。”
仅仅十几年后,书中所记录下的大量在黄河流域传承几千年的优秀民间艺术形式已不复存在,绝大部分民间老艺术家离世。《黄河十四走》也成了绝响。
2003年,《黄河十四走》由作家出版社在大陆出版。2018年6月,广西师大出版社再出新版。在第十四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中,《黄河十四走》获“优秀民间文艺学术著作”奖。
《中国米食》一书,初看有些平平无奇,甚至有豆瓣网友评论“就是一本食谱”。
确实挺像一本食谱,因为大部分都是关于各种米食的做法:粽子、炒饭、烩饭、粥、年糕……总共有200多道米食,且每一道米食的做法都非常详尽。
当然,这是一本很不一样的食谱。毕竟,似乎还没有哪本食谱会“向历代的农夫、掌炊主妇和提升米食艺术的师傅们致敬”,也不会从看似微小的节庆美食中,看见内中自有中国人顺天应人的奥秘,更不会细到能数清一碗饭是4400粒米。
然而,这就是《汉声》做书一以贯之的方法。
封面上一个“米”字,是由来自世界各地的无数颗米粒和稻谷拼成:用灯箱,描好“米”字框,用双面胶布好,然后把米粒一颗颗粘上去,像绣花一样——“绣米”。
为编这本书,所有编辑先学种田。为什么?因为只有像农民一样劳作,像谷子一样将头垂向大地,才是不忘本。
书中200多道米食,其中90%是编辑自己做出来的。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因为只有重做一遍,才知道这菜怎么做,斤两、要诀、火候都要掌握。这样的食谱才可用。
再来看看书中这段话,每个食米之人当谨记:
“中国人不应失去自己温厚的泥土气息,而该把持着文化上的理想,就像老农夫种稻谷一般,耐心地下种,等待,今天一粒谷,明年将结成有几百粒谷的穗。有朝一日,这颗种子将扩充,散于全宇宙。”
在松阳县政府的支持与委托下,从2017年春节开始,汉声团队历时两年,17次深入松阳,深入田野考察,翻遍松阳历史典籍,拜访当地学者文人,访谈干部群众,从《汉声》独特的文化视角,用“如实闻、如实见、如实写”的方式,以二十四节气为线索,对松阳民间传统文化、地方风物进行了细致入微的系统梳理。
全书分为年俗、节气、风俗、生计、食品、聚落、建筑等近150个文化子项,最终形成了70多万字、1800多张图片,相当于一个县的文化百科全书。
这厚厚一本,金华读者读起来应该更觉亲近,不仅因为松阳就在武义的隔壁,还因为,书中所记录的乡土文化和生活习俗,我们都是那么熟稔。
其实,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汉声》就与金华结缘。1990年至2005年,由台北汉声文化基金会支持,清华大学教授陈志华带领建筑系师生开展乡土建筑调查,十余年来主持十多个古聚落的记录和测绘,并培育出热爱传统建筑的新生代。已出版专著有《楠溪江中游乡土建筑》《诸葛村乡土建筑》《婺源乡土建筑》《关麓村乡土建筑》等。
最先出版的是《楠溪江中游乡土建筑》(1992年),此为《汉声》乡土建筑系列的开山之作。这本书被认为对整个中国的传统村落保护也是意义非凡,“毫不夸张地说,清华师生在楠溪江的调研,以及这部书的出版,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传统村落由不受重视、大拆大建,到转变思想、保护开发的转折点”。
紧接着出版的是陈志华、李秋香合著的《诸葛村乡土建筑》。诸葛村村民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陈志华教授是在1991年,当时,村里正集资计划修缮眼看就要坍塌的大公堂。看到诸葛村古村落群体保存如此完整,存量如此之大,陈教授认为它是中国南方乡土建筑文化极具代表性的古村落,希望村民好好保护,他还给大公堂的修缮提了不少建议。
为了能够将这个古村落的信息尽量保存下来,陈志华带领学生在这里陆续工作了两年。他走遍这里的每一栋建筑,对所有的重要建筑都做了测绘图,并拍摄了大量影像资料。1993年,《诸葛村乡土建筑》出版。
此后,诸葛村闻名海内外。至今,《诸葛村乡土建筑》仍然是经典之作。
《汉声》与金华的缘分,在30多年后又续写了一笔。
2022年,在磐安榉溪杏坛书院主理人卢震的促成下,榉溪村所在的盘峰乡政府委托《汉声》团队调研孔氏婺州南宗族群的分布情况。大半年时间里,主笔翟明磊秉承《汉声》一贯的工作态度和精神,走访金华、绍兴、台州、丽水的11个县市共92个村庄进行田野调查。在田野调查汇编成书之前,黄永松希望实地走访几个有代表性的孔氏婺州南宗村落,“以期在最后截稿前,找到情感共鸣深切之处”。于是,去年10月,他来到磐安,在3天时间里走了磐安和永康6个古村落,并且,在榉溪的婺州南宗讲堂做了一场分享会。
没想到这是黄永松最后一次田野考察。
惊闻老先生逝世那天,我翻出他的分享会录音细听,其中一句话是这样的:“现在视频上的文化特别新奇,但我还是觉得我们纸本的、书籍的、要用手写的这些文化,是未来的文艺复兴,未来的文艺复兴。我自己很有信心。”那谦和的声音朴素的语调坚定地说。
回到文章开头说到的《中国童话》,书中许多童话的蓝本,来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大学、中山大学的学者深入民间采集的故事。半个世纪后这些故事大放光彩,恰是“未来的文艺复兴”的最好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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