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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音巷 | 吴风越俗·冬腌得味

金彩云客户端>文化 作者:潘江涛 诵读:楼华坚 制图:潘慧
2024-03-13 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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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风越俗·冬腌得味

作者:潘江涛

诵读:楼华坚


记得梁实秋在《馋》里说过,大抵好吃的东西都有个季节,逢时按节地享用,会因自然调节而不逾矩。

立春之后,菠菜、茼蒿、春笋等等,皆为应季时蔬。不过,若按时令而论,春吃冬腌菜,亦有曲径通幽之妙。

冬来腌菜,不为省钱,只为得味。

孩子眼中,腌菜曾是特别的存在。彼时,乡村安闲,日子简单,“小雪”一过,又有连续几个暖阳,便是农家冬腌时节。

乡村是蔬菜王国,可腌之物颇多,最常见的绿叶冬蔬:一是菘菜,二是九头芥。

开腌之前数日,妈妈系着蓝布围裙,戴上白色袖套,手拿一块抹布,先叫爸爸把置放在墙角的腌缸挪移到水缸边,掸一掸蒙尘,再舀出清水,由里而外地擦洗一遍。


朱志德 摄

腌缸由陶土烧制,大小不一。爸爸挪移的那一只,阔口小底,1.5米腰深,与灶头边的水缸相似,须两人合力,才能将其抬起。

打记事起,这只腌缸就有了,陈旧得像一册泛黄的线装书,记载着许多鲜为人知的陈年往事。

听妈妈说,腌菜之缸,是不能挪用的。倘若盛过它物,特别是米酒之类,缸便变“坏”,拿来腌菜,卤水生“花”,菜味泛酸,色泽灰黑。

国人腌菜历史悠久,但从未听说还须专用的腌缸。隔壁邻居听闻之后,亦曾半信半疑,偷偷试了几回,才确信妈妈的经验不虚,只是她们从来不会明言。

家门口有个溪埠头,向来是女人浣洗和扎堆的舞台。有天中午路过,只见几个正在洗菜的村妇,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说我妈妈是个懒妇,菘菜居然不洗就腌。

翻地和栽种是爸爸的生活,妈妈则负责割取和腌渍。妈妈娇小清瘦,弱不禁风,最胖时体重也没过百斤,但活泼开朗,还会时不时地耍些小聪明,譬如腌菜。

她喜欢将菘菜(或九头芥)割倒在地,不管不顾地丢在野外,等到瘪态渐显,才一担担地挑回家,摊晾在院子里。一两天后,菘菜失却水分,叶边开始泛黄,再择一择烂叶,抖一抖砂石和虫子,猫着腰一棵棵地码进腌缸。

农家腌菜,通常要洗两次,一次是在开腌之前,目的是洗去泥沙;另一次是在切碎下锅之前,冲洗一下卤汁。

眼见妈妈合二为一,又想起前些天“偷听”到的闲言碎语,心中更是好奇,忍不住问她为何不洗。

妈妈却答非所问,说是再过几天就到大雪节气,想赶在天冷之前,把手头没有纳完的鞋底赶出来,好给我们兄弟几个每人做一双新布鞋。

小时候的天特别冷,滴水成冰,吐气成霜。我甚至发现,妈妈做事总是不太专心,腌菜的时候,她想到纳鞋;纳鞋的时候,她又想到那缸腌菜,自言自语地说,蔬菜是自家种的,不用化肥农药,多撒点盐,烧的时候多泡泡,洗与不洗有什么两样呢?还有,去年也没洗,你们不是说很好吃吗?

想起来了,去年的咸菜外观黄亮,吃口松脆。开缸那一天,平日很少夸人的爸爸连说几遍腌得好,还多喝了一盅老酒,喜得妈妈似乎更有理由“偷懒”了。

和我对答的片刻,妈妈端来一盆温水,叫我坐在矮凳上洗脚,洗好之后示意我将双脚搁在盆沿,转身取来干净毛巾,帮我擦了擦双脚。

女人不得入缸,是老祖宗遗下的规矩。妈妈亦落得省心,撩起围裙擦擦手,抓起一把粗盐撒了下去,一把不够,再撒一把。估摸差不多了,才将我抱进腌缸,任由我不停地转圈。

农家踏菜,多由男童担纲。姐姐长我4岁,小学三年级只读了半学期,便辍学分担家庭负累。不出几年,妈妈会的家务,姐姐已学得像模像样,而姐姐会做的,妈妈却不一定做得了。

姐姐一家洗脚上田,最终落户在磐安县城。我来金华机关谋生后,姐姐家就成了“乡愁驿站”。每每回到磐安,总要前去歇歇脚吃个晚饭,毫不客气地带回一些时令土产——玉米饼、豇豆干、萝卜钿、霉干菜等等,大凡家中现存的,姐姐都会一股脑儿地塞进车里,但最多的还是咸菜。

老底子的金华人,家家户户少不了两只“缸”,一只腌咸肉,一只腌冬菜。我是金华新市民,家中也有两只腌缸,一只腌高脚白,一只腌九头芥。

高脚白是汤溪特产。立冬之后,汤溪厚大村便开始筹办一年一度的“白菜节”。有年冬天,我和一帮文友到汤溪采风,一进厚大村口便感受到了浓浓的生活气息,不少人家的小院里晾晒着鲜绿油亮的白菜。

这白菜,汤溪人管它叫做高脚白,是菘菜品种的头牌,平均株高1米左右。去年,一棵1.27米的“白菜王”还拍出1.8万元的高价。


朱志德 摄

烂菘菜的前身是高脚白,其浓烈气味堪比绍兴臭豆腐。好在烂菘菜滚豆腐、烂菘菜煮鱼头等汤溪土菜,都是“浙菜”名馔,身价便不同凡响。一勺糊答答的烂菘菜,抵得上5公斤新鲜高脚白。

削叶,洗净,摊晾,切碎,撒盐……依照汤溪人指点,曾满怀信心地腌起烂菘菜,终因不得其法,藏了两年也没有烂成,白白浪费一大捆高脚白。

有此教训,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仿照妈妈做法,把高脚白制成即腌即食的冬腌菜。还别说,十天半月之后,前端菜叶已瘪皱成一缕,整棵菜的精华都浓缩在长长的菜梗上——茎脉清晰,是金黄色的半透明冻状,肉嘟嘟的,蓄满了冬天最为丰沛的韵味。

高脚白富含水分,当作腌菜是很不经吃的,炒炒煮煮不到一个月,缸便见底。听我说起,老伴有些惊讶,咋吃这么快呢,不是说好要留几棵到春节之后么。

幸好,农事有序,高脚白一落市,九头芥便悄悄登场。

九头芥比高脚白耐腌,也比雪里蕻生得粗壮高大。在古汉语中,“九”为数之大者。“九头”,不一定是9个头,但生命力笃定顽强。

秋天把幼苗摁到土里,不论在贫瘠的坡地,还是屋后的沟边,只要给它一块立锥之地,就能蓬勃生长。九头芥的叶子是不规则的,像被虫子咬过,也像被鸟儿啄过……在深冬的严寒里,它那“残缺”的植株在不期而遇的春天里勃发。一夜过去,“九头”齐发,抱团共生,正期待不久的将来,老屋里的妈妈们能把一缸的春色腌进新洗的陶缸里。

大凡腌菜,都少不了石头——最好是一整块未被加工的原石。砌墙用的红砖、铺地用的大理石,甚至放炮开山爆得的滚石,都不能用来腌菜。老一辈人觉得,鹅卵石最接地气,用它压菜,味道也就更纯。

老家的腌石外表光滑,每块都是十几斤重的鹅卵石,一缸至少要压3块。爸妈离世后,这些腌石也就不知所踪。

腌菜之石,金华人简称为“镇石”,寓意“镇得住”。还有那两口腌缸,也落在当家人心头,是安心所在。

著名作家汪曾祺说:“咸菜可以算是一种中国文化……”除了汪曾祺写《咸菜与文化》外,很多文人都曾谈及腌菜味道,比如周作人。他说:“金黄的生腌菜细切拌麻油,或加姜丝,大段放汤,加上几片笋与金钩,这样便可以很爽口的吃下一顿饭了。”(《腌菜》)

菜梗切碎,开水一冲,就是一盘佐粥小菜。

咸菜酸鲜开胃,白粥暖肚暖身。那些咸菜叶子,妈妈将其切碎斩细。春天,竹园里挖根竹笋切成丝,咸菜炒笋丝,鲜到掉眉毛;夏秋时节,妈妈剥一把青豆,倒半勺油,油热放入青豆和咸菜翻炒片刻,淋少许清水,无需其他调料,青豆嫩、咸菜酸,爽口又下饭。

咸菜还可烧蛋汤。妈妈从肚大口细的甏里抠出一小撮咸菜,洗一洗入锅,倒入一勺清水,趁烧开的时间,磕个鸡蛋在碗里,用一双筷子搅散。水开了,再把蛋液边搅边倒入,暗黄色的咸菜碎,金黄色的蛋花儿,锅里一下子犹如春天的油菜田开了花。最后,妈妈奢侈地剜一勺熟猪油,顿时香气扑鼻,一下就勾起了胃口。

咸菜炒香干、咸菜滚豆腐、咸菜炖春笋……无论是热炒,还是炖煮,那黄亮的咸菜就是百搭:粗制粗烹,哪怕只是凉拌,也是一道下饭的“鲜菜”;更不要说精切细烹下,它就是一道上得了雅室的大菜。

国人过年,哪里都少不了“吃喝”,家家户户摆满了山珍海味。然而,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新春佳节,要是有一二盘(锅)炒炒煮煮的冬腌菜穿插在大鱼大肉之间,一会儿便风卷残云般地见底。

只不过,此情此景正是咸菜的宿命之处。四五十年前,农人日子好不好过,就看腌缸的多寡——腌缸多,家境实。于是乎,那一缸缸咸菜,既是农人的福分,也是“寒酸”的代词——越穷的人家,腌缸越咸。

回首既往,咸菜曾是家中的主菜,天天不缺,头一餐没吃完下顿吃,今天没有吃完明天接着吃,反反复复地回锅,直至“回”得咸菜失却光彩,黑黢黢般难看。

有人说,辨其口味,能知其出身。吾深以为然。

人对食物的依赖性,源自故乡,也来自味觉记忆。如今,我们想什么就有什么,但依然“不可一日无此君”——咸菜,佐餐之美味。

当然,咸菜高盐,是高血压的重要诱因;又与亚硝酸盐暧昧不清,难免遭人“闲话”。只不过,饮食一道,适口为珍。

据传,晚清名臣李鸿章嗜食咸菜,曾带着两坛咸菜出访英国。入关前,英国海关人员例行检疫,打开坛子便闻到一股怪味,以“有违卫生”而拒其入境。李鸿章大为生气:“我身为外交大臣,连爱吃的东西也要被干涉,岂有此理!”遂不肯登岸。眼看酿成一场外交风波,英国外交大臣只好上船面见李鸿章,向他解释有关法规。李鸿章毫不让步:“本大臣每餐必食,绝不可少。”英国外交大臣只好让人进行化验。结果显示,咸菜不仅没有传统性的疫种和细菌,而且含有不少消炎物质……入境之后,李鸿章以咸菜招待数位英国大臣,竟大获好评。

李鸿章活得性情,留存于世的食趣还有不少。今天读之,总让我想起苦命的爸爸妈妈。他俩生肖属鼠,年龄恰好相差一轮。两只“老鼠”领着5个子女,每年啃掉的咸菜少说也有三四百斤。

75岁那年,爸爸摔了一跤,造成髋关节粉碎性骨裂,10年间先后做了2次移植手术,一只病腿渐渐拖跨健康身体,享年88岁。妈妈29岁做产时偶感风寒,因为粗心大意,风寒渐成“老慢支”,病龄长达半个多世纪,终因心肺功能衰竭突然离世,活了82岁。

他们的离去,与咸菜无丝毫瓜葛。而那一缸缸咸菜倘若是个活人,一定会笑着感谢亲近它的食客。

幸福是什么?都说幸福只是一种感受而且历来都是“各表一枝”。我们这一代人,在物质与精神生活都极度匮乏单调的年代里出生长大,也就笃信一个素朴真理:最美还是粗布衣,最香还数家常菜。

春食冬腌菜,依然是时序之俗,难以割舍,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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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潘慧
二审:章果果
三审:倪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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