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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 乎
诵读:周咏红
丑丑来我家时,刚刚两个月左右,毛茸茸圆滚滚的一团,两只又大又亮的黑眼珠嵌在灰黑色的圆脸上,湿漉漉的小黑鼻子像一颗围棋子,样子呆萌。
丑丑是我在吵吵嚷嚷的狗市上一眼相中的。那天我本来想去买一只泰迪,但刚走入市场不久,一只放在地上的竹篮子吸引了我。篮子里,胖胖的小狗正努力地直起身子,把两只前爪搭在篮框上,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两只耳朵一只支棱着,一只微微垂下来,它绷着后腿蹬了许久,也没办法爬出篮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的狗,只觉得很可爱,傻乎乎的样子很逗人,老板说这是巴哥,那时我对宠物狗一无所知,如果知道巴哥长大后会越来越难看,我铁定是不会买的。
小狗买回来,要取一个名字,上网查了一下巴哥的资料,才发觉长大后的巴哥又肥又矮又秃,还一脸苦相,心里后悔得要死。我摸了摸它软软的耳朵,说:
“既然你注定会越来越丑,那就叫丑丑吧。”
长大后是长大后的事,至少现在的丑丑,萌得人心都化成了水。
在宠物店洗完澡,丑丑更漂亮了,眼睛圆圆的,又黑又亮,纯净得像倒映着天空的湖水,和人对视时,眼神也不会东躲西藏。它偏着脑袋,静静地注视着我。我感觉它的身体一直在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冷。我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然后用大衣裹住,用自己的体温给它取暖。它在大衣里拱来拱去,终于蜷缩着睡着了,粉红色的小肚子一鼓一鼓,时不时还要蹬一下腿,大约是在做梦,狗也会做梦吗?没有人知道。
我小时候,经常梦见自己会飞,在一个光秃秃的小土包上,快跑几步,挥动双手,向前一冲,就慢慢地飞起来。在空中,人像一朵飘飘忽忽的云,轻盈地掠过低低的树梢、土房子、小山岗,世界忽然变得寂静无声,又温暖又柔软,我常常在这样美好的飞翔中醒来,脸上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觉得丑丑肯定在做会飞的梦,因为很多次,我都感觉它做了梦,在笑,这懒洋洋伸腰肢的动作跟我很像。
丑丑是会笑的,圆眼睛变成杏核眼,咧着嘴,吐出粉色的小舌头,嘴里嗯哼嗯哼的,小尾巴摇得像风扇叶。
丑丑的玩具,是一只肚子鼓鼓的砂皮小猪,那猪几乎和它一样大。起初,它很紧张,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冲着猪狂叫,又东跳西跳,试图袭击,见猪不动,胆子大起来,冲上去打了它一个巴掌,然后飞快躲到沙发下。猪还是不动,它冲出来,啊呜一口咬住猪的脖子,胖屁股也坐到猪身上,把它好一番揉搓。
欺负完了猪,又去欺负乒乓球。但乒乓球可不是好惹的,它虽然有点漏气,蹦不太高,但它比狗嘴大,表面光滑圆不溜秋,没法逮住。丑丑瞪圆眼睛、猫低腰,像一头猎豹一样慢慢地匍匐前进,瞅准机会,一嘴咬去——不但没咬住,乒乓球骨碌碌向前滚,碰到墙面还反弹回来,“夸夸夸”地蹦着气人。
我家附近,就是武义江边的梅园,只要天气好,我都会带丑丑去散步。丑丑跟在我脚后,走着走着,忽然不见了,急忙四处找:“丑丑,丑丑。”
已经走远了的丑丑愣住了,回过头看,才发现自己跟错人了,也难怪,人这么多,来来往往都是脚,怎么记得住呢。
从梅园到江堤上,有许多台阶,丑丑直立身体,两只前脚刚好搭在台阶上。我跑到最上面,对丑丑招手:来呀,来呀,爬上来!
丑丑东瞧瞧西瞧瞧,嘴里呜噜呜噜地发着牢骚,它还从没爬过台阶。但它很勇敢,两只后腿很用力地蹬,小胖身子扭几扭,居然摇摇晃晃地上来了。一连上了四五个台阶,有点小得瑟,咕噜咕噜摇着尾巴,一不小心滚下去,滚到第二个台阶,刚爬起来,一脚踩空,又滚下一级。回到起始点,它又沮丧又愤怒,而我在上面净看笑话,也没有拉一把的意思,它蹲在地上,冲着我汪汪汪大叫。我从兜里掏出一块奶糖,朝它晃了晃,说:
“小伙子,勇敢点,再来一次。”
丑丑很没志气地牢骚两句,退后几步,发足狂奔冲刺,这一次很顺利地上来了,它哈哧哈哧喘着气,绕着我邀功讨赏。
我说:“能上来不算本事,能下去才算真功夫,你能下去吗?”
我下到最底下,招招手,下来吧。
台阶好高,好恐怖,丑丑探出脑袋看了看,马上回过头去,坚决不下。
我上去几步,站在台阶中央,伸开双手。
“不用怕,下来,我会接着的。”
丑丑翻着白眼不理睬我,明显表示不信。
我提高了语气,严厉地说:“丑丑,下来!”
在威逼利诱面前,它很没骨气地投降了。伸出一只脚,探了探空台阶,踩不到底,吓得赶紧缩回去,换个地方,再探,还是踩不到下面。
它哭起来,嘴里很大声地抗议着。还东张西望,试图从旁边的灌木丛中绕过来。
我抓住它的颈毛,把它拎到台阶中央,它一看下不来,就返身往上,往上爬它已经成功过,不怕了。它站在最上面,得意洋洋地看着我,还不忘汪汪两声示示威。
狡猾的小东西!
我再次把它拎到台阶中间,一放手,它熟练地返身往上。我抓往它,把它摁在地上,再捉住它两只前脚,强迫它一步一步往下爬。
咦,爬下来了,好像没那么可怕嘛!
再来一遍,尽管它还是嗯嗯嗯地退缩,但动作明显协调些,也不会使劲往后撅屁股了。
第三天,丑丑已能连滚带爬地自己上下台阶,它非常开心,在草地上疯跑,沾了一身的草籽和露水,有一次从草丛中钻出来,耳朵上还夹着一朵花。
有一次,我们在路上碰到一个老头牵着一条大巴哥,大巴哥看到它,不停地嗅它,鼻子、耳朵、身子、屁股,丑丑很不耐烦,它正在追一只蝴蝶,追跑了蝴蝶,又跟一丛葱兰干上了,粉红色花朵被它碾得稀烂。
老头说:“你这只狗,是不是一个月前在狗市上买的?”
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
“是我家欢欢生的呀!喏,左耳朵尖上,有一撮黑毛。”
我回头看了看,那只难看的、肥胖的大巴哥正在使劲地舔它的屁股,而丑丑正跟葱兰玩得起劲,被舔烦了,不时地咆哮两声。
妈妈还记得它,可它已不记得妈妈了。
三个多月后,丑丑的身体飞快地长起来,它越来越活泼好动,身体就像一架永动机,没有一刻消停。家里的书、报纸、窗帘、拖鞋、袜子、塑料瓶等都是它的玩具,我干家务时,它也不闲着,一口咬住墩布不放,被当作拖把拖来拖去,拎到池子里洗时,拖把下挂着一只狗,连拖把带狗放在水笼头下冲,它还是不松嘴。我切菜,它就使劲翻垃圾桶,恨不得整个跳到垃圾桶里去。
丑丑不仅精力充沛,而且是个好战分子。公园里每天都有许多狗,它不管大的小的,冲上去就打。有时被揍得灰溜溜地逃回来,但打赢的时候居多,因为那些狗大多是娇小秀气的博美和泰迪,体形高大的金毛拉布拉多则对它不屑一顾,它连人家的脸都够不着。
有一次,丑丑和一只名叫贝贝的博美犬玩,不一会儿,贝贝就惨叫连连地跑回来了,它走到我面前,呜噜呜噜地冲我说话,我没理它,它转了一圈,又站在我面前,不停地叫。
“贝贝你怎么了?”我摸摸它的头说。
“汪汪汪汪汪!”
“丑丑到哪儿去了?去和丑丑玩呀!”
“汪汪汪汪汪!”
“你们家丑丑欺负它了,它向你告状呢!”贝贝的主人笑着说。
“是这样啊,等会我打它!”
我抓住丑丑,当着它的面打了几巴掌,贝贝消了气,不吭声了,不一会儿,两只狗又你追我逃,玩得不亦乐乎。
丑丑的听力出奇地好,每天我下班回家,还在二楼,关在五楼家里的它已经听出来了,疯狂大叫,不停地挠门,好像隔了半个世纪没见似的,时间长了,家里的钢门都被挠出一道道印。待开了门,它更是劫后余生一样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抓住裤脚又啃又咬,涂了一裤脚的口水。老伊晚上开车回来,正在玩闹的它会忽然停下来,竖起耳朵,待听得楼下“砰”的一声关车门,它立即冲到阳台上,把狗头从栏杆缝隙里伸出去,冲着下面不停地叫。
丑丑十个月左右时,还是十分漂亮可爱的,我老是在担心有一天它会变得和其他巴哥一样丑,毛会秃,身体会变臃肿,走路会一扭一扭,脸上会长出一道一道的褶子。但这个趋势又是必然的,它就是这个种啊。
秋天,我带着丑丑去超市,小区门前有一条巷子,路左边停着一溜大车,丑丑在这些大车底下跑来跑去,我从路中间走。这时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我本能闪避到右边,并叫了一声“丑丑”,让它注意车辆,不要乱跑。
丑丑从大车底下钻出来,呆了一瞬,忽然拔足狂奔,想跑到我这边来。我急忙喊:
“丑丑,不要过来!”
已经来不及了,“砰”的一声,丑丑躺在血泊里。
它还没有马上死,睁着黑眼睛看我,我浑身冰凉,不仅手在抖,整个身子都在打摆子似的发抖。血和毛发混在一起的丑丑,我碰都不敢碰,不一会儿,它眼里的光亮消失了。
丑丑在最美的时候死去,它终于没有变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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