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这种动物，唯一的用途，似乎就是供给人蛋和肉，让人类的餐桌更丰富。在人的眼里，鸡作为食材，只要具备食材的特征就行了。鸡不需要性格、脾气、智商，甚至连性别都不需要。尽管在上帝的名单上，鸡和人一样，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物种，享有同等的生命的权力。那么，在鸡的眼里，世界又是怎么样的呢？人类还无法探究，也许丰富多彩的程度，并不比人的世界差。

鸡肉的味道大体相同，但个体的鸡，却是性格迥异，有暴躁鸡，有温顺鸡，有聪明鸡，有蠢笨鸡。人用看食材的眼光看鸡，自然看不到它们的千差万别，也不喜欢那些与众不同不按人的想法活着的鸡，这样的鸡一旦出现，一定会首先被宰。我妈在挑选下刀的对象时，会说：“那只黑鸡特别会飞，动不动蹲到桌子上灶头上，先把它杀了！”

作为一只鸡，如果有性格有脾气，大体不是一件幸事。

二楼有一户人家，一对老夫妻带着小外孙，孩子每天要吃鸡蛋，他们大约嫌市面上的鸡蛋不土，决定自己养两只土鸡。

小鸡买回来，一公一母，黄色的毛茸茸的一团，红色的小尖嘴，“将将将”叫着，在草丛中走来走去，很漂亮。老太太每天早上从储藏室里放出来，让它们在草丛里吃草吃虫，晚上再收回去。这两只小鸡很乖，从不乱跑，只在草地上玩，而且两只形影不离，一只找到好吃的，便“唧唧唧唧”地叫另一只来，两只鸡头对头在一块啄。

我很担心它们会生病，一生了病，就缩在鸡窝里，没几天就死掉，我母亲每年养鸡，都有四分之一左右要病死，但这两只鸡一直很健康。天气渐热时，它们开始换毛，茸毛退去，母鸡变成麻黄色，小巧玲珑的，公鸡则又高又瘦，羽毛变成黑红，头上的冠子也渐渐长出来了，一开始是粉粉嫩嫩的肉红色，慢慢地颜色变深。有一天，我忽然听到它打鸣，吓了一跳，它的声音又沙哑又短促，噢噢两声，就没有了，像胸腔里有一只圆球，顶到喉咙口，顶不上去，又掉回去了。公鸡很无趣，大概自己也觉得颇难听，接下去好几天都没听到过声音。

两只鸡每天在草丛里觅食、玩，大家都熟悉了，它们也不怕人，有时趴在路当中，人走过去，它动都懒得动。小孩子会分一点面包零食给它们吃，它们还会嗒嗒嗒地跟在后面。有一回傍晚，天下着雨，二楼的老夫妻俩没回来，两只鸡没法回窝，只好挤在楼道口。我下班回家时，楼道口被鸡堵着，走不过去，我嘘了一声，它们照样趴着，无动于衷，我踢了那只肥肥的母鸡一脚，母鸡咯咯咯地站起来走到一边。我又踢了公鸡一脚，公鸡却暴怒，它一下子站起来，颈毛竖起，两个翅膀张开，红着脸，高声叫着，好像要冲过来拼命一般。

我说：“怎么着，要打架呀？”

顺势又踢了它一脚，把它踢了个仰八叉。

这下，公鸡真怒了，爬起来，更加厉声叫着，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伸长脖颈，拍打着翅膀冲过来，在我小腿上狠狠啄了一口。

我急忙用手中雨伞去挡，公鸡边飞也叫，尖嘴毫不客气乱啄，两只长脚爪也来抓我的前襟，母鸡退在一边咯咯咯声援。

我拿着雨伞，乱挥乱打，一下把它打到雨里去，它浑身湿淋淋的，终于清醒过来，一边叫骂一边走到栀子树下去了。

这只鸡是只霸王鸡，邻居都这么说，会啄人的，不去惹它还好，倘惹了它，定跟你没完没了，有一个小孩还被它啄哭了。他们要求把这只鸡宰了，老夫妻却不理不睬，这只鸡，他们要养大了给孙子吃呢。

邻居们只好息事宁人，绕着这只鸡走，狭路相逢，就主动让路。

三楼有户人家，养着一只泰迪犬。有一回，泰迪跟着女主人回家时，鸡正好站在路上。狗爱玩闹，又有主人撑腰，有点肆无忌惮。它嗖地一下冲上去就去咬鸡，鸡没防备，被它摁在地上，一顿揉搓后准备放走。谁知鸡却不干了，它的颈毛蓬得像一个翅球，尾巴紧紧夹着，两只利爪张开，身子微微屈蹲，翅膀一拍就飞纵过来，长尖嘴直取狗眼晴，泰迪没想到鸡会反击，立马又抓又挠，狗和鸡大战一场，从一个楼道口打到另一个楼道口，最后在主人又骂又拦中终于平息，鸡掉了好多羽毛，狗脸也被抓花了，狗吃了痛，呜噜呜噜地哭。

狗输了架，又破了相，主人自然心疼，她嘴里骂着“瘟鸡！瘟鸡！”，一边捡了一块泥土扔去。鸡见女人打它，不退反进，耸着毛，咯咯咯大叫着，向蹲在地上的女人扑过来，女人怀里还抱着狗，腾不出手来抵挡，只好捂住脸，一人一狗，被一只鸡弄得狼狈不堪。

这么剽悍的鸡，放在人的世界，要么成为大英雄，要么成为大恶霸，总之都不会是凡人。

再过几个月，到冬天时，公鸡长得更加健壮，冠子高耸，毛羽油亮，威风凛凛像一尊战神，几只宠物狗都怕它。公鸡更加骄傲，它昂着脑袋走来走去，仿佛睥睨世界的王。

有一次，我看到二楼的老太太站在储藏室门口，看着两只鸡吃玉米，自言自语地说：“个头倒是蛮大，怕有两斤多了吧！”

我心想这只鸡大概离死不远了，但它还是一无所知，照样骄傲不容侵犯，照样四处逡巡它的领地，照样紧紧地护着它的女伴。

几周之后，天气一下子冷起来，这只公鸡不见了，只剩下一只母鸡。没有公鸡陪伴，母鸡精神恹恹，它常常一动不动趴在草丛中，不久，听老太太说母鸡拉白屎，也不肯吃东西，拉了两三天，死了，死鸡他们也不敢吃，挖了一个洞，就埋在那棵桅子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