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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 乎
诵读:周咏红
老老嬷不是一个人,是一头牛,而且是一头公水牛。
老老嬷有两个硬邦邦的镰刀一样的弯角,弯角下是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有苍蝇歇在脸上时,耳朵就抖呀抖呀赶苍蝇。它的眼晴又大又黑,蹲下来看它时,里面也有一个人蹲下来看我。
老老嬷的肚子很大,胀鼓鼓的,我要两只脚使劲张开,才能骑在牛背上。
骑在老老嬷背上,是我的专利,村里其他孩子都不敢骑。老老嬷根本不让他们爬,即使骑上去了,它也会不停地走来走去,很快把他们甩掉。我骑上去时,老老嬷就一动不动,随便我怎样扭腰、墩屁股、拍它的脖子,都没关系,它只管自个儿吃草。
我喜欢到人家的菜地里,拔一大捧青草给它吃,菜地里的青草最鲜嫩,但大人们担心小孩把菜踩坏,通常不让我们拔。老老嬷还喜欢吃嫩玉米秆,我家的玉米掰掉了,我就挑最嫩的秆子抱到老老嬷面前。玉米秆子有一点点甜,有时实在没东西吃时,我们也把它当甘蔗啃。
老老嬷看到我抱着青草或玉米秆来了,就“哞、哞”大叫,把头使劲往前伸,把牛鼻绳拉得直直的。
老老嬷并不是我家的,它是我隔壁的三奶奶家的。三奶奶快80岁了,矮胖矮胖的,走起路来一摇一摇,像个企鹅。她的脸孔红通通,面皮胀得发亮,看见的人都问她:“吃什么的,皮肉这么好看?”
“哪里好看!”三奶奶说,“我这是发气,你看看我的脚,也胀得这么肿,一按一个窠,半天回不去。”
三奶奶撸起裤脚给人看,真的,按下去的窝窝就像雨滴过后的沙地。
村人都说三奶奶应该去城里看看医生,平时也吃好点,不要一天到晚放牛了。
“吃好点,我也知道呀,哪里来的钱呢?”
“你牛耕田的钱呢?”
“还有得落她手上!”旁边一个妇女哼了一声说,“半个铜钱影子都看不到,早被他们拿去花掉了。”
“牛是你养的,你问他们去要呀!”
“她还有这个胆子,屁都不敢放一个。”那个妇女又说。
村人说的“他们”,指的是三奶奶的儿子和儿媳。
三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远嫁,小儿子成家了住在村里,大儿子是个光棍汉,也不知在哪里混,五六年没回过家了。
三爷爷没死时,全家人拼死拼活,造了一幢房子,又给小儿子娶了媳妇。但这个媳妇与公公婆婆十分不合,平常各过各都没什么来往的。
三爷爷对三奶奶说,这两个儿子,看来都靠不上了,得为自己准备一点后路。三爷爷去牛市上买了一头小牛,养大后又驯成耕牛,三爷爷靠养牛为别人耕田,基本上能保老两口的日常开销,不用向儿子儿媳伸手。
但刚刚过了没两年,三爷爷就死了。死前,三爷爷留下话,这头耕牛,和门前的一棵板栗树,留给三奶奶,儿子们不得侵占。
大儿子不回家,小儿子住新房,老房子里,只留着三奶奶和一头牛。三奶奶不会耕田,她就把牛租借给会耕田的人,她只收租牛的钱。除了伺候牛,她还伺候一棵板栗树,板栗成熟,自己会掉下来,三奶奶每天用笸箩捡板栗,存多了拿去卖,也能挣个油盐钱。三奶奶有时想,老头子真是太明智了。
三奶奶每天的日常就是放牛。她跟牛几乎形影不离,天只要不下大雨不下雪,她都会把牛牵出去吃一会草。我常常在小溪边看见戴着笠帽牵着牛的三奶奶,小溪边就是稻田,她要看好牛,不让它去吃秧苗。
这头牛个子大食量也大,好像永远也吃不饱,白天吃过草,晚上还要割一些嫩草回去喂。她还特意种了一亩地的黄豆给牛吃,冬天没东西吃,牛掉膘了,春耕开始,得把膘养回来,三奶奶就把黄豆裹进稻草,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喂给牛吃。夜里冷了,把牛牵到厨房,让它依着暖和的灶台睡觉。
水牛正是壮年时期,吃得多力气也大,耕田不偷懒,很受人欢迎。村里人要用到牛了,就说:“去牵老老嬷家的牛罢!”“老老嬷的牛,力气大!”三叫两叫,牛的名字就变成老老嬷。
自从小儿子学会耕田,三奶奶就不再把牛租借给别人,全部由小儿子出去耕田。所得的收入,小儿子也会给她一部分,但具体有多少收入,三奶奶就搞不清了,一来她也不知每次出去到底耕了几亩,二来主家付钱,也大多不是当天付的,今天付二十明天付三十,有时还要拖到过年。三奶奶有时问一句:“今天耕田耕了多少钱?”儿子十分不耐烦:“管那么多干嘛,有你吃的用的不就行了!”
三奶奶也不好跟儿子多计较,母子两个如果吵起来,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况且孙子刚刚出生,要用钱的地方一下多起来,儿子手头也是捉襟见肘。
但日常放牛饲牛、清理牛粪照常是三奶奶的活。随着年纪渐大,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常常头昏脑胀,腿站时间长了就麻木。她要买药吃,向儿子要钱,儿媳说,医病是兄弟两个平摊的,凭什么只向他们要?
三奶奶牵着牛去河里饮水,用刷子给它刷干净身上的泥巴,对牛说:“牛啊牛啊,你这个老老嬷老了有人帮你洗澡,我这个老老嬷老了别个都不会来瞅一眼。”
牛抖一抖耳朵,甩一甩尾巴,“哞”地应一声。
有一次耕田时,出了一桩事情,那天老老嬷不知什么原因,不大肯拉犁。儿子性子急,心情也不好,就不停地用牛棒丝丝打它,嘴里还大声斥骂,牛怎么打都不走,他急了,走到前面,抓住牛鼻子,按住牛头就打。老老嬷初时还四处躲避,忽然,也不躲了,高叫一声,低下头,亮出一对牛角,只一抄,就把人抄到水田里。儿子跌了一跤,更恼火,拿了牛棒丝丝,劈头盖脸乱抽。牛从牛轭下脱出来,竟红着眼晴,对直冲过来,“通”的一下,又把他戳到田里,把他手臂上戳了一个洞。他吓坏了,连滚带爬逃出来,满身都是泥水。
“不得了不得了,这头牛疯了。”他一路嚷嚷回去,“我明天就把它卖掉。”
小儿子要卖牛,三奶奶不同意,牛是老头留给她的养老本。但小儿子根本不听她的,自去寻了买卖牛的掮客,约定时间到家里看牛。
那天,三奶奶正在门前择菜,两个买牛人来了,他们拍拍牛肩牛腰,看了它的牙齿眼睛,又牵出去绕了一圈,样子好像挺满意。三奶奶看儿子走进屋里了,她悄悄跟上去,对那两个人说:“客人,告诉你们,这个牛很凶,会抄人的,把我儿子手臂抄了一个洞,血流了木佬佬多。”
两个买牛人互相看了看,什么也没说,走了。
牛没卖成,儿子对这头牛产生心灵阴影,不大敢使唤它了,偶尔牵出去干活,也尽量耐心不打不骂。但别人家听说这头牛会抄人,怕出事故,倒不大敢来叫小儿子耕田,这样一来,活少了,收入也大不如前,小儿子的心情更恶劣,他一会儿骂牛,一会儿骂他妈。
后来,村里的青壮年们慢慢地都出去打工,种田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上好的水田都被承包去挖鱼塘、建奶牛场、种树苗,剩下种地的,也由拖拉机耕地、用收割机割稻子,牛除了耕一点自留地外,几乎用不上。
儿子早已出去打工,三奶奶守着老老嬷,一人一牛,照样天天到河边或山坡上放牛吃草,不同的是,现在随便哪里的青草都茂盛得很,用杢子把牛定在空地上就行,不用人跟着了,早上牵出去,晚上牵回来,三奶奶省了不少力气。但养着一头牛,又没有收入,自己年纪又大了,想来想去,终究是要卖掉的。
没田可耕的牛,除了被杀死卖肉之外,还能到哪里去呢?
儿子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屠夫,他们围着老老嬷左瞧右瞧,估算牛的重量,屠夫说,这头牛这么大,估计净肉都有四百来斤。儿子听了,脸上微微漾起一丝笑意。
杀牛那天,全村在家的人都来了,聚到村前的空地上,老老嬷被牵出来,它大约也知道自己要死了,不停地流泪,全身都在簌簌发抖,眼晴在人堆里寻找三奶奶,但三奶奶不在现场,她拎着篮子去河里洗衣服,早已躲开了。
农村人的说法,牛替人耕田拉车,一辈子做死做话,待没用了,又被杀了吃肉,人实在太狠心了,所以杀牛是有罪孽的,杀牛时旁观的人见死不救,也是有罪孽的。
杀牛时,大家都要双手别在后面,这样就是告诉牛:瞧,不是我不救你,是我的双手被人绑住了,所以没办法救你,你千万不要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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