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是一条很温顺的狗，黑黄色的毛，不大不小的个子，身子像土狗脸又长得像柯基，大约是土狗与柯基的杂交。它有一双黑而亮的水汪汪的眼睛，一个泛着水润光泽的挺翘的鼻子，像黄色毛毡上的一粒黑纽扣。来福对人很热情，无论生人还是熟人，只要摸一摸它，或是叫它的名字，立马又啃又抱，上蹿下跳撒着欢儿。特别是和小孩玩，它从来不拿自己当狗，它会像人立起来，抱住对方不撒手。

来福是我弟弟从车站里捡来的。

有一天，我弟弟夫妻俩在车站候车，买了一些零食坐在路边凳子上吃。汤溪汽车站并没有什么正经的候车室，只是路边一个棚，棚边几个水泥墩子，姑且算凳子。夫妻俩吃着东西，发现一只浑身脏毛、瘦巴巴、眼神怯懦的狗站在面前，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们手中的食物。弟媳妇心善，递给它一点吃的，小脏狗接过去，并不狼吞虎咽，而是叼到墙角去吃。弟媳妇对它颇有好感，所以当他们走出来、准备回家时，发现这条狗一直跟着，他们就决定把它带回去。

他们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来福。

养了几天，去宠物店里洗了澡剪了毛，来福女大十八变，变成了一条漂亮活泼又十分聪明的狗，完全没有流浪时那怯生生自卑胆小的模样，双目明亮，水汪汪的十分招人喜爱。黑黄的毛闪闪发亮，像一匹柔顺的缎子，腰身细长柔软，比一般土狗漂亮得多。唯一的不好，就是实在太黏人，走到哪里都绊住人的脚，而且无论谁都黏，只要叫一声它的名字，抱住人的腿就是一顿猛啃，口水蹭了人一身。它不喜欢和其它狗玩，特别喜欢和人玩，有时一根鞋带、一根树枝能玩半天。它对所有人都亲切友好，陌生人上门也不叫，完全发挥不出一只看门狗该有的作用。

我母亲经常要下地干活，有时干热了，干累了，本来就心浮气躁，来福还一个劲往她身上扑，走路碍手碍脚，她沉着脸呵斥：“滚远点！”

来福白了一眼，悻悻地走到外面，然而过不了多久，它在追了一通鸡后，忘了先前的教训，又绕着她欢快地跑前跑后了。

我母亲是一点都不喜欢狗的，不仅是狗，猫也不喜欢，兔子也不喜欢，鸟也不喜欢，唯一养过的宠物是一只小乌龟，因为乌龟最好养，既不会叫也不偷食又不乱拉大小便。

养来福，母亲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弟弟因为工作原因，不能把它带回城里去，又舍不得送人，而且我们三姐弟一致认为，母亲一人在家，需要有个伴儿的。但母亲还是不喜欢它，我每次回家，母亲总要问一遍：“来福你带去养要不要？”

母亲满含希冀地看着我，来福也偏着头，用一双毛茸茸的眼睛看着我。

我们村里，有一半左右人家都养狗，大部分都是土狗，有几只非常凶，一见面就追逐撕咬。有几只专门咬鸡，鸡咬死了不吃，扔在地里，我家十四只鸡，被咬死了九只，剩下一只公鸡四只母鸡。母亲气得跳脚，骂来福白吃饭不干活，一点用没有，也不晓得保护自家的鸡。来福胆子小，看见那几只恶狗就赶快跑回家，躲在我妈身后朝着外面狂吠。我妈用脚踢它，骂它“门槛里大”“怂蛋子”，没用，一点激不起来，更不用说保护家里的鸡了。

母亲不准来福进她的房间，晚上，她在房间里看电视，来福就站在门口，可怜巴巴地看着，呜噜呜噜发几句牢骚，到底不敢走进去。有时我妈心情好，也会招招手让它进去，允许它卧在地板上看电视。

有一段时间，来福忽然不见了，我妈以为它被别人拐走了，或者被偷狗的人偷走了，也不在意。那一段时间，偷狗的人非常多，两个人骑一辆摩托车，从公路上骑过去，看见狗，就用一个飞镖一样的东西，朝狗射一针，狗跑两步就倒了，后座上的人下车，拿个蛇皮袋一套就走，整个过程只有几十秒，村里人就算看见，追都来不及。我妈只是奇怪，偷狗人一般只偷土狗，宠物狗没肉，他们是不要的，来福土不土洋不洋，竟然有人要。

有一天，我妈为查看水箱漏水，爬上从不去的顶层阁楼，谁知竟看见来福，它卧在一个大狗窝里，狗窝由我妈的外套、弟媳妇的毛线衣、袜子组成，我侄子的一些旧书被撕得粉碎，地上撒得到处都是，混合着狗的粪便和一团一团的血块，五六只刚睁眼的小狗在地上爬。看见这样又脏又血腥的场面，我妈怒火三丈高。当时楼顶水箱不停漏水，把墙壁打湿一大块，顺着窗户又满到台阶上，我妈一个老太婆，左弄右弄都弄不好，又急又累。来福把阁楼弄得一团糟，气急之下，拎起扫把就去打它，来福一溜烟逃下去。我妈捡起地上的小狗，装到菜篮里，想想自家没法养，也不知谁肯要，问来问去，最后送给一户养鸡的人家。

我妈拎着小奶狗往外走时，来福一直跟在身后，不停地呜咽哭泣。

“来福哭哩，一路都在哭，也不肯回来，我是用绳子把它拖回来的！”

“好惨，你真狠得下心呀！”

“怎么办呢，一条狗我都很厌了，一群狗，又脏又臭，光想想就脑壳疼。”

“你把它孩子弄没了，来福不恨你？”

“恨呀，回来以后就不理我，一个人睡到老房子里，叫它也不应。”

“老房子好几年没人住了。”

“狗嘛，哪里都是窝。”

来福变成了一条瘦骨嶙峋、双目无神的狗，它不爱理人了，也不活蹦乱跳了，安静地卧在角落里，眼睛呆愣愣地看着虚空中的某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妈看见来福经常往村子里一个独居的老头家去。老头八十多了，村里老年食堂拿来的饭菜吃不了，剩菜剩饭就给来福吃。来福三天两头待在他家，有时晚上都不回，我妈也无所谓，她本来就不喜欢狗，来福对她横眉冷眼，她看着也心烦。我妈对老头说，干脆把来福送给他算了。

老头巴不得，他自己一个人住，挺孤单的，他也不太喜欢那些又蠢又笨的土狗，害怕土狗会咬人、咬鸡，要赔钱，而且养大了，又容易被外地人偷走。而来福是宠物狗，性格温顺，绝对不会咬人咬鸡。

此后老头每次去食堂取饭菜，来福就跟在他后面，一人一狗形影不离。有一次，老头坐在我家门前聊天，十点半，吃饭时间到了，老头说：“来福，好吃饭了。”

来福就屁颠屁颠跑回去，叨来一个装饭盒的小篮子。

我妈笑着说：“这狗，还挺顶用的。”

“嘿！它聪明着咧！就是不会说话。”老头说，“儿女都没它陪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