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巷 | 山中岁时·看电影

金彩云客户端>文化 作者:周天勇 诵读:方 向 制图 :潘慧
2024-05-01 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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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影

作者:周天勇

诵读:方  向


要放电影啦!

怪哉,总有一些人,早早就知道了放电影的消息。而且消息很灵,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天,放电影人果然来了。

要等到一场电影不容易。一年中也就那么几回,村里干成了大事,或者殷实的人家办喜事,或者捉住偷树贼罚到了钱,通常这些情况下,才会安排放电影以示庆祝。有时候是上面安排的电影轮到了本乡,附近村子都放,我们村也就随大流跟着放。但放电影好像是要村里出钱的,得村干部同意才行,我们村的干部没魄力,并不是每回都同意。

太期盼电影了。全村老少,有不爱看电影的吗?估计一个都没有。电影里的世界不一样:精彩的故事、离奇的情节、迷人的风光、千奇百怪的人物……闪亮的电影把我们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搅出了旋涡。听说有放电影的好事,附近村子的亲戚熟人都赶来了。放电影的日子里,全村上下洋溢着喜庆。我们最喜欢这种淹没全村的欢乐气氛,至少可以天经地义摆脱父母古板的管束,暂时获得解放。

片子白天就送来了,更是吊足人们的胃口,对电影的期盼更急切了,这个白天过得特别漫长。片子装在一个方形的扁铁箱里,码放在建设家。他家经营全村唯一的小店,卖些油盐酱醋,门前紧挨着打谷场。铁箱子厚薄不等,每只铁箱的盖子上都用油漆标着片名。箱子上了锁,我们无法一探究竟。

接下来的一整天,心像猫抓一样安稳不下,干什么都没心思。我巴不得整天守着那堆铁箱子,但父亲不为所动,照例催我们下地干活。我们去捣臼坞拔豆草。豆苗无边无际,杂草密密麻麻总也拔不完,蚊蝇叮得人全身发痒,当空的大火球烤得人汗如雨下头昏脑胀。总算半死不活地熬到太阳偏西,山谷半明半暗,看到了夜幕来临的气息。远远就能看见,山下打谷场那边雪白的银幕都挂起来了,一些人跑来跑去,有些人家已经摆出长条凳抢占位子。此情此景,越发撩得我心急如焚。可是父亲不发话,我们跑不了。困在豆地里,我心里不停埋怨父亲的苛刻。

终于还是熬到头了,父亲一声令下,我飞也似地奔下了山岭。

真正开始放电影,要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那时家家都扒完了晚饭。但打谷场上,傍晚就骚动喧哗起来,热闹了好一阵子。放电影人忙着做各种准备工作,装机器,拉电线,挂布幕,试音响。他的工作真有意思。那会儿,小屁孩全赖在场子里,吃饭都拉不回去。有的肩挎一个手电筒,耀武扬威地荡过来荡过去。

天色完全黑下来,打谷场挤满了人。放电影人打开机器,雪亮的光柱直射银幕,打出四方形的空镜头,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对好焦距,调好机位,电影正式开场。一场场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又将上演。

放映机并不大,它有个银白色的铁壳,上上下下布满无数细小复杂的零件。机器顶部,前后各撑出一支状如钳子的摇臂,圆盘形的片子装在摇臂上。胶片从后方的片子拉出来,弯弯扭扭嵌进那些零件组成的复杂路径里,再连到前方的空片子上。按下开关,片子徐徐转动,影像投在银幕上,后边的胶片渐渐减少,前边的渐渐增多,一片一片接着放。

放电影人明华是个小青年,来自林坑口村,人不错,挺随和。这个夜晚,他无疑是打谷场的中心人物。人们纷纷挤到他身边,问这问那,递烟递茶,争相讨好。电影是个百看不厌的东西,放电影人走到哪里都受欢迎。放电影一度曾是我心中的理想职业。在我看来,放电影有个天大的好处,可以白天睡觉夜里出来活动。这样的日子好不快活。

薄薄的胶片转啊转,布幕上就能出现了一个活灵活现的世界,那上面的人会跑会跳会讲话。其中的道理,我怎么也琢磨不透。我们喜欢简单地看问题。就像抓特务、捉汉奸的电影里,只有好人坏人两种人。容貌猥琐的都是特务汉奸,英俊潇洒的都是英雄地下党,一看就明白。各村都有一两个被人叫做“汉奸”的人,仅仅因为他们留着过长的头发。长头发就是汉奸。连片子也带上了非黑即白的色彩。装胶片的圆盘多是黑白两色,我们咬定黑片子里都是坏人,白片子里都是好人。

来说说那些电影吧。

男人女人对电影的口味大为不同。我们喜欢战争片;而女人,不管是奶奶、母亲还是妹妹,她们都偏爱戏剧片。我们成天打打杀杀,当然喜欢炮火连天、热血沸腾的战斗场面。相比之下,戏剧片有什么看头?咿咿呀呀,舞过来舞过去,故事情节缓慢拖沓,我们早就失去了耐心。母亲最喜欢看《红楼梦》,这部电影超长。一般的电影也就三个片子,《红楼梦》竟有五个片子,我实在坚持不下,早就呼呼大睡了。遇到这种片子,“总司令”中兵甚至刚开播就宣布“不看了”,他就这样扬长而去。不管多难看的电影,我终究都丢不下。认真看进去,实际上也并不那么讨厌。《追鱼》那漂亮的画面,《莫愁女》那令人动容的凄惨,《云中落绣鞋》曲折离奇的故事,这些电影其实都挺精彩,我心中的柔情不知不觉被电影挑起来。但这种柔情就是软弱,在众人面前我当然不能当软蛋,我对战争片的追捧跟“总司令”中兵一样狂热,打死都不能承认喜欢戏剧片。制片厂好像深谙我们的喜好,总的来说还是战争片多,戏剧片少。

电影的流行是一阵一阵的。有一个阶段盛行侦破片,什么《405谋杀案》,什么《梅山奇案》,什么《神女峰的迷雾》,讲的都是抓犯罪分子的故事。这类片子有个雷同的桥段,每当犯罪分子作案,总是伴着“嗡嗡嗡”的恐怖背景音,声音时高时低,有如鬼魅,看得人心里发毛。

鬼片比侦破片可怕多了。

谁也吃不准这世界上是否有鬼,正因如此,鬼才更可怕。《画皮》《鬼妹》《惊变》……鬼片接踵而来。

《画皮》中的场面实在是恐怖。秀才深夜路过荒村破庙,庙里停着一具棺材,秀才捡起地上的手帕,这时鬼变成寻找手帕的美女来了。后面的镜头更吓人,女鬼对着镜子画人皮,秀才从门缝里偷窥到了女鬼凶恶狰狞的真面目。那可怕场面,吓得人不敢呼吸。临近尾声,女鬼一步步逼近熟睡的秀才,然后一把掏出秀才的心脏,捧着血淋林的心狂笑。虽然影片最终结局还是邪不压正,女鬼被白胡子道长消灭了,但片中那些极度恐怖的场面深深烙进了我的记忆。说实话,电影看完,腿都软了,我不敢离开人群去撒尿。

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看到那些黑暗的角落,脑海中女鬼的样子立即浮现上来,走夜路或者过坟地更是吓坏了。有时候,大家夜间结伴去邻村看电影,我总是有意往队伍中间插,既不敢走在前头,也不敢落在末尾。

最热的电影还数武打片。

《少林寺》之后,武打片的狂潮一发不可收拾。《武当》《武林志》《木棉袈裟》《自古英雄出少年》《南拳王》《海灯法师》《大刀王五》……遇上这样的电影,看一遍哪能过瘾。《少林寺》的风靡掀起了疯狂的风尚,后生们流行剃光头。顶着一个石锤似的光头,仿佛变成了厉害角色,乡间到处充斥着武林高手梦。为了说明没文化的可怕,初中班主任王老师举了个引人发笑的例子。有位青年,站在电影院门口的人堆里看预告,只听他大声念道:“今晚放映《大侠崔元甲》。”哈哈,《大侠霍元甲》在文盲嘴里变成了这样。

一股尚武的热潮迅速掀起。我们照着电影里的一些路数无师自通练起了“武艺”,抡石锁,耍棍棒,踢沙袋。武艺练到高潮时,我居然也能“咔嚓”劈断一块砖。我们都或多或少有这样的共同感受:有时受不了父母的“欺压”,真想横下一条心投奔少林寺而去。但权衡再三终究还是不敢造次。不过元杰的表哥就真这么干了。他表哥是香仁厂人,家里与邻居不和闹斗殴,受了邻居欺负。他表哥一气之下辍学上少林寺学武去了。听说学成后在金华开了间武馆。至于后来是否也像武打片常见的大结局那样报仇雪恨了,不得而知。

好电影百看不厌,不过瘾怎么办?我们就到附近的村子里接着看,看了还不够,就去更远的村子。最爽快的是放《真假美猴王》那会,我足足看了六遍。为了看电影,有时候要摸黑走十里山路。父亲管教极严,怕路上有闪失,不许我和哥哥去太远的村子。那时候我们只能干瞪眼,眼睁睁看大部队欢呼雀跃出了村。父亲很少到别的村里看电影,但有一次,被我闹得拗不过,他带我一起去了隔壁洪岩村。那晚在洪岩的大会堂里看《戴手铐的旅客》,正片之前还放了一个科教片,说的是“更快更高更强”的奥运目标。

有个秘密谁也不知道。没人的时候,我会偷偷学电影里的那些表演。犯罪分子作案时“嗡嗡嗡”的声音,还有厉鬼出场时“呜呜呜”的声音,我能学得惟妙惟肖。

田野是个大舞台,面前的树或者牛就是我“演戏”的对手。

我学着《梅山奇案》的老公安,爬到高处,搭起凉棚往远处眺望,然后威严地高喊:“别跑!”我成了《大渡河》里牺牲的小战士,在悲壮的气氛中徐徐盖上红旗。我变成《三打白骨精》中的美猴王,身手敏捷地蹦来蹦去,高举金箍棒,大喝一声:“妖怪,哪里逃?”有时,我竟无耻地丢弃了男人的本色,模仿起原本不屑一顾的越剧段子:“娘子啊……”不过,这些见不得人的举动千万不能被人瞅见,否则那可就无地自容了。

看了那么多电影,最遗憾的是《野山》。

当时放电影人明华正和我们漂亮的小丽老师处对象,为了讨好全校师生,他给学校开小灶。那晚放《野山》。开头是一派山乡景象,天蒙蒙亮,天空瓦蓝,场景很优美。一个汉子起早磨豆腐,婆娘挑出门去卖,又有一家在烧火,女人端着竹匾喂鸡,正在“咕咕咕咕”呼着鸡。正放到这儿,突然断电了。断电的情况常有,一般捣鼓捣鼓就能恢复。但那晚怎么弄也没用,最后只好就此散场。我盼望着第二天晚上继续播放,结果再也没放。《野山》成了我心头无尽的遗憾,整整过了三十年,我终于在网上圆了这个“野山梦”。《野山》果然是场不错的电影。

电影发展到后来,渐渐出现了一些令人尴尬的镜头。男女主人公竟公然调情,亲嘴。这么多人盯着呢,这种场面看得人好不自在啊。亲嘴的男女又不是夫妻,他们是非亲非故的男女演员啊,人们一百个想不通。大家忿忿不平,骂女演员“太骚”,男演员“太浪”。

“你说,拍电影时他们真的会这样?”

“不可能,那女的岂不亏死了?”

“对对,不可能那样,我估计各拍各的,然后把镜头扯在一起。”

但是,不管信不信,几十年来,中国电影和其他所有事物一样,终究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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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余菡
二审:唐旭昱
三审:章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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