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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天勇
诵读:方 向
连环画是我的宝,我藏了满满一箱子。其中有一本《小英雄雨来》,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几遍,看着看着,引发了我的忧思。书中有个情节是说,日本鬼子抓住了雨来,逼他带路,半路上机灵的雨来一个猛子扎进河里,从河底游走了。
想想真是急啊,我居然还不会游泳。万一今后世界大战,也不幸被敌人逮住,那可怎么办啊。
我日复一日琢磨这个问题。我想,不学会游泳万万不行。
这就是我学游泳的初衷。
但是,学游泳有两大难以打败的敌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就是自己。
每到夏天,父亲如临大敌。家规很严,父亲不允许我们兄弟俩下河游泳。中南的处境跟我类似。他奶奶养了一群鸭,有一根赶鸭子的长竹竿。如果发现中南又溜进了河里,她立马抄起竹竿心急火燎赶过去,把孙子撵回家。我们都非常羡慕建国和天才,没人管他们,想游就游,天天都泡在河里。同样是人,差别如此之大。
我渴望学游泳,但又十分怕水,我胆子小。第一次就被哥哥弄怕了。他说学游泳必须先练憋气,学会憋气才敢在水里游。憋气怎么练呢?哥哥端来一脸盆水,让我捏紧鼻子憋住气,将头脸摁进水里,眼睛鼻子嘴巴都泡到水下。我向来信任哥哥,鼓起勇气照他说的做。但才入水,整个人就受不了,本能地蹦了起来。水满头满脑地涌来,心里莫名的恐惧立即排山倒海袭来,这种恐惧跟窒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生活中总会碰到很多难事,这件事的难度是我无法克服的。我无法想象自己可以消除对水的恐惧。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哥哥一再鼓动我去河里练习憋气,我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什么也不敢。
但越是这样,我对游泳的向往反而越强烈。同龄的那些家伙都会游了,就我是孬种。夏天的午后,男孩们纷纷扑进河里嬉戏。他们在水里像鱼一样灵活。他们可以漂浮在水面,划船一样漂到这边漂到那边;他们可以钻入水底,瞬间消失,一会儿又像个水鸭从远处钻出来。有时,人马分成两队,你追我赶疯狂地打水仗,河面上霎时间白浪横飞。
在哥哥的极力怂恿下,我终于还是抵挡不住水里的诱惑,跟着哥哥偷偷溜下了河。父亲看管虽严,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我们趁他不在家或者午睡的时候,偷偷溜出来。
河里早已人头攒动喧闹四起。那些开明的家长说,孩子啊,不能顶着正午的日头去游泳,要到太阳快落山时才行。但谁等得住呢?没有人会在乎太阳猛不猛。大人们又告诫说,正午游泳,会晒昏头的,会晒脱皮的。他们自己不下来游,倒是老爱这样瞎唠叨,热就热一点,我们才不怕。所以根本没人理会什么太阳。还头昏脱皮,我们不觉得,一点都不觉得。
大家最常去三个水潭游泳。大潭名不副实,其实并不大。三鹅潭岸边有三块巨石,其中最大的比房子还大。三鹅潭水面宽阔,岸边乱石堆叠,沙滩里能刨到贝壳,外地客在乱石窠里捉到过老鳖。三鹅潭游泳虽好,但水太深,水深处青黝黝的很吓人。最受青睐的是长潭。长潭紧靠村子上游的马路边,近岸是刀削般的连片岩石,对岸堆积着鹅卵石。长潭很长,水却不很深,最深处大约一人半,游泳正合适。
憋气确实是学会游泳的第一道关。学会憋气,才能首先消除对水的恐惧。在哥哥的不断鼓励下,我横下一条心,捏着鼻子,闭上眼睛,慢慢将头埋入水里。一开始只敢泡进去一半,耳朵仍露在水上。后来习惯了,耳朵也入了水,能听到“咕噜咕噜”的灌水声。哥哥说没事,水不会跑进脑袋里的。出水后挖一挖,耳孔里残余的水流掉,果然没事儿,一切正常。经过一次次憋气练习,我终于敢在水下放开鼻子,睁开眼睛。水下的世界原来与地上不同,水里视物模糊,声响却听得特别清。我取得了一点又一点看得见的进步,心里无比喜悦,游泳的瘾也越来越大,巴不得天天下水。经过无数次练习,我终于敢钻进水里憋住气了。
接着学划水。不会游泳的人,身体像一块大石头,直往底下沉。掌握了水性的人,手脚并用划呀划,整个人会神奇地漂浮起来。我们用一个简单的办法练习,两手紧抓岸边岩石,双脚不停地扑腾。哥哥说他的办法更好,他托着我离开岸边来到河中央,让我不停地划动手脚。就在我奋力划水的时候,他突然放开手,试着让我独自游动起来。事实上,哥哥过于自信,并不能很好地掌控时机。在我往下沉的时候,他没有及时把我托回来,惊慌失措中我灌下了几口水。经此一吓,我坚决拒绝这样的练法,还是回到岸边扑腾。手抓着岩石,心里踏实。
练习划水是个漫长的过程,一次又一次,似乎总是不见长进,我始终无法脱离河岸去水中央游动。游泳成了我的心头大事,我日思夜想琢磨着这件事,在心里反反复复回想着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和骑自行车、踩高跷、打乒乓这些事一样,突然有一天就开窍了,练着练着,我竟然离开了岸边,可以在水中游动起来。那一刻,我极度狂喜,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我会游泳了。
游泳永远离不开各种技能的比试。到了水里,人人都有一颗好胜心,谁也不服谁。比什么呢?什么都能比。
可以比跳水,看谁敢从很高很远的岩石上一跃入水。“扑通——”一条白花花的好汉跌进水里,巨大的水花向四面溅开。
还可以比花样,看谁会的泳姿最多。这个不算很难,老手们会各种游法,无非是狗爬式、水底钻、仰泳、踩水这几种。仰泳省力气,可以慢悠悠地仰躺漂浮在水面,看上空辽阔的蓝天白云。练到比较熟练的层次,才能学会踩水。踩水时,人直立水中,一脚一脚往下踩,保持漂浮不沉的姿势,看似身体没怎么动,就“走”到了对岸。我们这里每年都要发大水,暴发的山洪冲走很多值钱的东西,最常见的是木料和家具,有时还有来不及躲避的猪羊等牲畜。洪水肆虐的时候,也是胆大的人发财的好机会。据说镇里有两兄弟,踩水水平十分了得,他们敢在洪流中来去自如,每年发大水都能捞到许多贵重的物件。有人说他们靠这个造起了三层楼。
也可以比赛摸石子。随手往深水扔一块白石子,看你能不能潜水把它捡回来。一次不行再来,直到把石子摸上来,没人会认输。比水下憋气,两个人同时入水,看谁在水里待更得更久。这个比的是耐力,长时间屏住呼吸是很难受的,到难以忍受想放弃的关头,就凭一点意志力继续支撑下去,坚持到对方先放弃认输。
我们最常比拼的还是钻水底。两人在同一起点入水,全程贴着河底潜游,看谁游得更远。
游泳是最无节制的活动。只要入了水,谁也不想再上岸。就算在水里耗得筋疲力尽,我们的兴致仍旧分毫不减。游到后来,嘴唇都发紫哆嗦了。眼睛在水里泡得太久,视野里一片灰蒙蒙,像蒙了一层烟雾。最后,总是在父母的大声呵斥下才不情愿地上岸回家。
尽管学会了游泳,但水里那些未知的恐怖一直挥之不去。我们不敢去那些深不见底的水潭游泳,那些水域一眼看不到底,那里面不知有什么东西。那样的水潭阴森森的,别说游泳,站在岸上看看就吓死人了。最可怕的是一些“棺材潭”,据说潭底的石洞形如棺材,口小肚大,如果不慎游进去,再也游不出来。乡间常有后生葬身棺材潭的传言。
还有水鬼。爷爷说得有眉有目,某年某人在某处过水,结果突然被拽进水里淹死了。每逢傍晚过河,水鬼总是不由自主地从我脑子里跳出来,一次次煎熬我。去外婆家的路上有一口“老乡潭”,传说早年有个叫“老乡”的人被水鬼拽进潭里淹死,水潭因此得名。每次去外婆家,老乡潭始终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躲又躲不开,绕又绕不了。
后来大多人倾向于无神论,不信这世界有什么鬼。理性的思考占据了上风,人们都说,会游泳的人淹死,多是腿抽筋造成的。抽筋会变成什么样?整个身体顿时僵硬,全身无法动弹,眼睁睁被淹死。游泳的悲剧不断发生,据说有人淹死在仅有膝头深的水里。水鬼我是不信了,但“抽筋”成了另一个水鬼。
生命只有一次,水里又这么可怕,对从不下水游泳的大人们来说,担心的程度也许更甚。所以,怪不得中南奶奶说什么也要把他赶回家,怪不得父亲把我们弟兄俩盯得死死的。就是我们自己,也不大敢只身行动,总要结伴下水。游泳一直是呼朋引伴的集体行动。有一次,我最先到达水潭边,当时水边没有风,水面像一块巨镜,映照着蓝天白云,仿佛水下还有另一个倒置的世界,那是一个深邃无边的巨大空洞。此时跃入水中,人会否一直坠落到那个无穷远无穷低的地底天空上?这种错觉让我一时间不敢冒险,水底生出深及宇宙的恐怖,小小的我无法承受。
这一切,都已成了秘密,都是父亲并不知晓的秘密。我们渐渐长大了。到了女儿学游泳的时候,我才完全明白了父亲的用心。今天,我们只愿把孩子送进游泳馆。
村里有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挖走了河里无数石头,当年的三个水潭都已面目全非。三鹅潭边那块巨石被分成四瓣,拉到县城的公园,再拼凑回去,刻上四个大字供人观瞻。光这一块石头,他赚了二十万块钱。可笑的是,这家伙还以为自己干得神不知鬼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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