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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丽娟
诵读:林钰钊
自从时间被孔仲尼定义为“流水”之后,它似乎就不接纳别称了。
它理性地流着、淌着,漫过一条又一条道路,漫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并携带着我,涉足到这个乳名叫作太末,大名叫作汤溪的地方。
太,言之大之久远,有一百多平方千米,可以追溯至秦代;末,言之工商之寒微,它与农业之“本”相对,有一段贼盗自治的卑微历史,又地处金华之尾。大名之汤,乃温水,可煲食材,可熨脚乏;溪,涵清流之源,既能灌溉农田,亦能教诲官员。
古老的汤溪被城北路与环城南路合围成一只丹凤眼。我就被它注视了15年。
它看到了我孩童般的好奇心。我佩服大学士眼镜店:这家近乎正方体的商店敢做老街的泰山石,雄踞在正东头。我驻足在“唐宏鞋店”的招牌下,抬头看对面“鞋邦”二字在朝阳下夸张地闪着挑衅对手的金光。我往一眼又一眼的古井深处探视,头脑里总要飘过女扮男装的祝英台的容颜。我惊奇于煮老馄饨的木锅盖浮在沸腾的开水之上,也惊奇于烤长条烧饼的大炉四周人满为患,更惊奇于烂菘菜滚豆腐飘出来的臭味竟然被人啧啧赞叹。我竭力张开右手拇指和中指,去测量一棵超级老的、挂着一串串红灯笼的大樟树的腰身。大樟树下,补鞋机的嚓嚓声里,我和一个超级爱国的白发老爹讨论国家形势而容光焕发。
它看到了我生活的面貌。大红门里,我在两条裙子面前纠结:论道理,年纪大了应该穿红;论规矩,教员应该穿黑——最后,却一条也没带走。猪肉摊前,我向屠夫请教什么是里脊肉,什么是腱子肉,什么是扇子骨,最后带回家的竟是骚味重的坐臀肉。盛夏季节,我如果买绿豆汤,就不买白糖棒冰,反之,亦然。临近年关,我都要到那个把二胡拉得贼流畅的退休老师的文具店里买回四张大红纸,提起三元一支的大狼毫,蘸上老旧的墨汁,写上一整天的对联而豪情万丈。
它也看到了我的野心与烦恼。我在半夜三更走进“金汤鞏固”的城隍庙,由住持引导,把三支香插好,把方向磕好,把黄纸投进香炉,把要祝愿的人和事一字不落地默念给城隍老爷听。我前脚从农业银行的柜台上取出钱,后脚就走到五十步开外的工商银行,心甘情愿地供养着贷过款的银行。我在讲台上谆谆教导,在办公室里兢兢业业,在家长面前春风满面,一回蜗居就牢骚满腹,马上想到大世界去看看。
这时候,汤溪就像拯救失足者一样,向我伸出援手。它让古城墙外宽广的田野充满绿色,让成群的白鸟在新翻的水田上空翩然飞翔,让紫色的玉兰花满山坡歌唱,让丰子恺的漫画笑疼了两个脸颊,让古老墨色的绝句与律诗在新建的白色女墙上清秀俊朗。
这还不够。它让三月的风把所有樟树上的所有老叶摇落,把一切农户院子里的一切春花打扮妥当,还把五层楼高的汤溪阁整体点亮,连同星子,一起绽放出奇异蔚蓝的荧光。它让峙垅湖沿岸的蜿蜒木径、青石小道把晨练者的脚印无数次地描绘、重叠,把喷泉、音乐、歌声、舞蹈无数次地演绎、咏叹,如《蒹葭》一般地回环往复,余音绕梁。
汤溪,它一半是烟火,一半是诗意。
我看见所有人的气息在夜空中盘旋,缠绕,整合,升腾,成为满天的霓虹,把一行行正在夜飞的各色候鸟统统染成粉色的蝴蝶。我看见古巷深处的破旧的电影院被拆除,湖岸的民居也被拆除,许多新的建筑群在老汤溪外卓然而立,许多精致的建筑小品被安放在绿树红花丛中。我看见商业街成了步行街,每一棵梧桐树上都挂着一串串晶莹透亮的字条。那是汤溪的方言、名菜、历史和时代新词。我看见与城隍庙一墙之隔的高中,皂荚树上挂满了弯刀形的果实,合欢树上展开了孔雀羽的红花,银杏树前正在举行浩大壮观的十八岁成人礼。
当然,我也看见老农民为某个理由坐在田塍上哭泣;我也看见承包商站在濒临烂尾的高楼前苦恼;我也看见一届又一届的学子,还没有学会讲方言,就开始背井离乡。
时代的风潮从来都不是平静并单一地吹刮,而是激烈且全方位地拍击。汤溪,这个处在金华、兰溪、遂昌、龙游交界地带的大村子,这个集农、工、商于一体的农村文明综合体,也注定在弄潮的过程中,既有解决问题后的悠然自得,也有面临新问题的黯然神伤。
这时候,我看见一批贤达人士走在了前面。他们是汤溪新乡贤会的会员,有院士、语言学家、新闻传播学院院长、天文与空间科学院院长、书画家、企业家、诗人、散文家等。他们用才华与担当,交出了一份漂亮的成绩单:29道菜肴以《汤溪名膳》的身份走进了央视《味道》栏目;汤溪的手艺人被金外语文老师苏易,和她的父亲苏战辉逐个访问,成为《即将逝去的生活:汤溪百工口述实录》一书的主角;中国方言研究院院长曹志耘从1988年写就的《金华汤溪方言的词法特点》,到2014年出版的《汤溪方言民俗宝典》,用一场跨越26年的热爱,来表达对故乡的真挚情感;诗人伊有喜和他的贤妻张乎,创办微信公众号“汤溪风物志”,把汤溪的历史与文化有声有色地传播到各个网站;成绩最出色的莫过于万历版的《汤溪县志》,是乡贤们收集了日本、美国、南京、上海、杭州等地图书馆珍藏的多个旧版本后,由传播学院副院长傅根清对空缺、错误的地方进行勘校,查漏补缺,而恢复原貌的。
寺平古村
从此,汤溪的历史与文化更有鲜明的地域特征了。前有上山文化、姑蔑文化、山下周遗址、青阳山遗址为汤溪深厚的文化底蕴做了注脚,后有两大节日更是锦上添花。其一是中断了65年的摆胜节重新归来。2016年农历四月十八,在城隍老爷——明代首任县令宋约的雕像前,汤溪人开始祭天地,迎禾神,驱瘟病,保丰收。另一个节日是保稻节。每年农历六月初一都会在汤溪镇辖下的下伊村举行。2023年特别隆重,祭祀五谷神,播放主题曲《南山有禾》和动漫短片《稻神传说》,倾情演绎“活着的上山文化”。当然,还有寺平的银娘居室、上境的腊梅厅、鸽坞塔的畲族大旗、越溪旁的白鹤殿——汤溪人正在寻觅他们的根,汲取精神的力量,往更美好的方向前行。
当文化深入土地,土地就会萌发精神之芽,长枝,开花,结果。一片土地肥沃与否,不仅看它收获多少,更要看它收获的是什么。在这个年代,只有精神与物质并行,方能结出美好的果实。我想,这就是文化人的觉悟与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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