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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天勇
诵读:方 向
二叔公出了个题目,他要考考大伙儿。
他问,做戏最不能缺的是什么物件。
有人说龙袍,有人说马鞭,有人说刀枪。
都不是。
卖了几个关子,二叔公抖出了答案,是胡须。
为什么呢?别的都可以将就,唯独缺了胡须,没东西可以代替啊。该挂胡须的人物,都光着下巴,这戏还怎么唱得下去?
人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二叔公说,胡须是用马尾巴做的。
戏班子走后,我们学会了唱戏。堂屋就是戏台,有小姐,有相公,有宰相,也有奸臣。篾片可以做成官帽,也可以箍成腰带。胡须呢?我们也有办法,我们用玉米须,很好。
步子抖三抖,摇头晃脑,舞刀弄枪,这些我们也会。不过只学得一点样子,唱得不行,唱不成句,含混不清,狗屁不通。
没几个孩子会认真看戏,认真琢磨。我们对戏文本身并不关心,我们喜欢的是那热闹劲儿。唱戏的节奏慢得令人发疯,我们更喜欢看电影,看武打片、战争片。但论热闹的程度,放电影比不上做戏。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做戏比过年还热闹。村里要做戏了,家家都会想法子带信给附近的亲戚,邀请他们看戏。看戏的兴趣似乎是随着年龄增长的,老人们特别痴迷,他们宁愿放下家里的活计,跋山涉水大老远赶过来。那会儿,母亲会奢侈地炒一锅花生或瓜子。村东村西到处洋溢着喜气,平淡已久的乡村沸腾了。
戏班子进村,来了一大队人,道具装了好几辆拖拉机。戏班的行头真多啊。漆成深蓝色的大木箱有十几口,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箱子,里面藏进几个人应该没问题。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物件,全都卸了下来,堆成了一座小山。
戏台临时搭建在打谷场上,所有材料都是戏班子自备的。管事的跑来跑去指挥,其他人忙乱地拼凑、敲打着各种物件,村里也派了几个帮工。他们从成堆的钢管、木料、板材、铁链、绳索里选取合适的构件,组装起来。看起来这是艰巨无比的工程,但戏台的雏形很快出来了。管事的时不时驱赶靠得太近的人群,有时显得态度蛮横,但他懂得把握分寸,有时又对人露出讨好的笑容。
众多演职员要分派到各家各户,吃住都由户里承担,村里是不给补助的,但所有人家都很乐意。这件事的摊派上,村干部有点小权。接待的若是重要角色,似乎更有面子。谁都希望分到旦角和小生这样的主角,皇帝宰相也不错。分到小兵杂工未免有点失望,可总比没摊到的人家好。家里住了做戏的人,就算跟戏班搭上关系了,还可以打探到一些幕后的稀奇事,这是所有人都热衷的事。
有一次,奶奶家住进了一群 “小姐”和“丫鬟”。进进出出遇见她们我就紧张得不得了,本来我就笨嘴拙舌,见不得陌生人,何况是一群姑娘。表妹秀梅胆子比我要大,她踅进了客人的房间。没想到,“小姐” 送给她一支粉嘟嘟的簪子,她可赚大了。表妹说,“小姐”有满满一盒子首饰。
父亲早就自立门户,跟爷爷家不在一个灶头吃饭。但是做戏的来了,我们家又和爷爷奶奶合在了一起,全家都帮奶奶干活。除了一日三餐,下午要加点心,夜里要加夜宵,这是接待的惯例。奶奶总是拿出最好的东西尽心尽意招待这批远来的贵客。
人员安顿妥当,戏台也搭起来了。
戏台很高很大,大片板铺出了宽阔的台面,戏台四角拉着各种各样的绳索。台子的四周和顶部,张挂了一重又一重复杂的帷幕。台角上方两个大喇叭像巨大的眼睛盯着台下。灯光打开,台上照得富丽堂皇。
我生性腼腆,不好意思爬上戏台。但很多爱吵闹的家伙都上去了,他们在上面跑来跑去,还翻起了筋斗。不过他们的筋斗都很蹩脚,翻不了几个,还没到舞台中央,自己就被甩晕了,傻呆呆坐在地上起不来。
戏台后方,一间小屋临时辟为化妆间。化妆间管得严,不放外人进去,窗户都拉了布帘,封得严严实实。我们只能扒在门边,逮着开门的机会偷瞅一眼里面的情形。那屋里支起了一排排架子,挂满了花花绿绿的戏服,还有帽子、凤冠。各种红的黄的黑的胡须,一部部挂在墙上。演员们躲在里面化妆,要好长好长时间。化完妆后,一个个鱼贯而出登上后台候场。每一个化过妆的人,看起来好像整个儿大了几号,他们换上明艳的戏服,个个显得很庄严。化妆后的人,哪个是哪个,根本辨认不出来。
晚上开场的戏,台上的乐师们早已开始闹场。锣鼓声响起,二胡铙钹笙箫响板齐鸣,不明就里的人急匆匆摔了家门往戏场赶,生怕错过。其实离开场还早着呢,他们的演奏还要持续好久。有时,乐声渐趋衰微似乎要告一段落了,但紧接着又一波更响更密集的“钦咣钦咣”声起来。一阵紧似一阵的乐声,渐渐把人都催来了。一眼望去,戏场上乌泱泱全是人头。
戏台两侧是必争之地,早就蹲满了半大的孩子。我是不愿意上去抛头露面的,台下那么多眼睛盯着,太难为情了。
光彩夺目的戏台,成了全村唯一的中心。
开场的戏,班主模样的人会走到前台抱拳作揖说一番场面话。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进去,无非是走江湖人讨彩的客套话。我的心思飞到了严实的帷幕后面,那里有条缝隙,后面闪动着花花绿绿的人影。
大幕徐徐拉开,盼望了许久的戏终于正式开场。
跟大人不同,我们看戏图新鲜。我受不了同一拨人长时间咿咿呀呀唱个不停,我喜欢戏中人物走马灯似的轮换,我喜欢布景经常变换,我喜欢武将和奸臣你来我往扭打成一团。我看戏实在是囫囵吞枣,基本是从角色和场景的变化瞎猜一部戏的大致情节,因为那些唱腔几乎一句也听不懂。多年来,我记得最清楚的只有半句,秀才向小姐诉苦时起首那句:“娘子啊……”后面的“啊”总是“啊”不完,拖着起起伏伏绕来绕去的尾音,唱戏的腔调总是这样。
不同的戏,情节似乎总是大同小异,无外乎先苦后甜,惩恶扬善,开头落难,最后团圆。秀才落难,经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最后进京赶考中了状元做了大官,衣锦还乡夫荣妻贵。或者是,官宦子弟放荡不羁,家庭突遭变故吃尽苦头,最后在意中人的不离不弃帮助下浪子回头,进京赶考拔得头筹。反正最后总是要中状元。故事中再穿插进公公婆婆丫鬟奶妈皇帝大臣法师小偷恩人仇家等各色人物,这些人或古道热肠,或忠奸不分,或深明大义,或落井下石,或巧言令色,或奸诈恶毒,演化出种种曲折。
人们最关注的自然是娇羞动人的小姐和气宇轩昂的相公,还有威严的皇帝和宰相。但我不甚喜欢这些规规矩矩唱个不休的人物,我更喜欢那些插科打诨的小花脸、白鼻头,还有安乐王之类举止不羁的角色。他们很少唱,出场戏份虽少,但基本说大白话,加上十分滑稽的手舞足蹈。那虽然不是本地的大白话,却多少也能懂一些。
唱戏总要用到一些独有的道具。秀才写字,只见他高擎一支大毛笔,对着虚空作龙飞凤舞。我想,既然笔有了,为什么不再弄个本子呢?武将骑马出场,手里挥舞着一支挂着很多流苏的竹条马鞭,可是胯下并没有马,只是分开腿蹦着。我想,为什么不弄匹马呢?最搞笑的是大官那腰带,就是腰间一个硬硬的大圈子,圈子比腰大好多,松垮垮套着,大官两手总要拿着这个圈子,显得好累赘。我想,这要是上山砍柴,该怎么砍?
武将或者状元出场的时候,我觉得最威风的倒不是他们自己,而是身后随从的那两班小兵。小兵清一色戴黄帽子,穿黄马甲,胸前有个“兵”字,后背有个“勇”字,手上竖靠着一口大刀,鱼贯而出,齐刷刷分列戏台两边,一边四个。小兵一边出场,一边嘴里齐声高呼“哦哦哦”,威风凛凛。表姐美玲是个戏痴,看了几回戏,竟然铁了心跟戏班走了,在里面混了个小兵的角色。家人怎么劝都劝不回来,亲戚们都说“完了”。但是几年后,玩厌了,美玲表姐倒是自己回来了,嫁人生子,依旧过本分日子。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群看似陪衬的乐师倒是越来越入戏,他们习惯性地随着节拍俯仰摇晃,姿态很夸张,或者边吹打边踩拍子,总之流露出一副陶醉不已的神情。特别是那个拉二胡的,简直摇得像筛糠。你越是盯着他,他越是得意,摇得也更来劲,屁股都要离开板凳了。
后台那些刚从戏里退下来的演员,则聚在一角若无其事地聊天嗑瓜子喝茶水,这些神一样的人物此刻竟做着我们常人的俗事。这景象给人一种怪异的错觉,仿佛他们是穿越时空来到现实世界的。
演员们上午睡觉,蓄养精神和体力,午饭过后,又穿戴打扮唱起了下午场。下午场时间有限,一般安排一出短戏。看戏的人也没有夜场多,白天里,有些人家还是放不下田地里的活,要去拾掇拾掇。
唱戏的阵仗大,安排一回着实不容易,所以通常要连唱四五夜。看到后来,我早已筋疲力尽,在中途咿咿呀呀拉锯一般的漫长唱段中,不知不觉坠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中醒来,冷风里一片朦胧,周围全是模糊的身影和人腿,脚步声踢踢踏踏。我撑不开沉重的眼皮,半梦半醒中任凭父亲或者母亲搀着往前,高一脚低一脚似踩在棉花里,就这样跌跌撞撞回了家。
最后一夜,戏的高潮在结尾,人人都在盼望整个唱戏活动的大结局。正本的戏唱完,照例要唱《莲花落》。刚才戏中美艳照人的小姐竟换了一副无比落魄的扮相,她套着黑色破衣,披头散发,拿着破碗和拐棍跌跌撞撞上台。她一边以无比凄苦的哭腔唱着“莲花莲花落”,一边向台下乞讨。这种扮相、这种唱腔令人动容,迅速勾起了乡亲们心底无边的苦楚。老婆婆们跟着边哭边抹眼泪。整场戏在结尾推上了高潮,人群疯狂起来,人们潮水般拥到台前,取出早已备下的糖果、炒货往上扔,也有扔钱的,馈赠给戏班的礼物雨点般砸到台上,散了一地。父亲说,最后唱《莲花落》是戏行祖师爷定下的规矩。
这一出唱完,戏落幕。
第二天,宾客散了,戏班散了。看似牢固得像一座房子的戏台也拆了,又变回了一堆物件。小山似的行头,一箱箱又都装回拖拉机。车队浩浩荡荡出村了。日子像尘埃一样慢慢落回地面。此后一段日子里,尽管人们仍意犹未尽谈论着戏中的曲折,但是终于没人再提。能够期待的是下一场戏,也许得等一年,也许还不止。
我根本不算一个戏迷。戏唱完了,唱了些什么,好像什么都没留下。不过,有时竟也会没来由哼出一句什么东西来,这东西来自哪一出,我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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