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儒/摄
▲点击音频,一起聆听文章节选▲
作者:杨 荻
诵读:孟双印
已故诗人海子写过,“当众人齐集河畔 高声歌唱生活∕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同样,当世人纷然穿行于油菜花田、桃树林、樱花园,我想走得远一点,去寂寞的深山——最好只有云雾出没和鸟声的地方,看花。
春分后的第七日,刚过海子的忌日两天,我独自去明招山。十年来,我多次去过明招山,那儿遗存有宋代大儒吕祖谦两度讲学的明招讲院及其家族墓、东晋归隐此地的阮孚之墓,以及后唐时期德谦和尚的墓塔。当然,并非是去寻觅思古幽情,而是觉得那儿岑寂,隔开了尘世的喧嚣,山花似乎都带有禅意。
这是由明招山的地理造成的。清代徐俟召在《谒吕东莱先生墓记》中描述:“环望四山回抱,高与云齐,恍然如置身太极中,仰视一幅青天,而外绝不知别有尘界也。”其实,明招山以及周边的岭岗并不高峻,但是连绵不断,围合成一方小天地。盆地中有一座孤峰,形似馒头,周边九座山峦趋向于它,如同九龙争珠,故名玩珠山,山顶有亭。明招讲院就坐落在玩珠山与其北的明招山之间的洼地。
我去明招山的时候,正值春雨潇潇。抵达,雨消云退,原本藏匿于朦胧雾气中的山峦,露出本来面目。明招寺又名知觉寺,残存半爿旧殿,但在它的前后,三座新殿已拔地而起,边上建筑材料一地狼藉,有穿灰袍的僧侣出没。
西侧的明招讲院,与其毗邻。庭院式的四合院平房,三进,渐次抬高,内部昏暗阴湿,弥漫着荒落的气息。我从后院的边门进入,穿过讲堂——吕祖谦的雕像静静伫立于此,过天井,便来到前院。庭院里一株鸡爪枫修长的枝干横斜撑开,荫翳了半边院子,使得眼前的光景绿森森的。在它的一侧,一棵紫玉兰,高三米左右,估计已有几十年的树龄,树瘿密布,呈现龙钟老态。它的造型非常怪异——使我想起阮孚的狂诞,从根部分出两根主干,夭矫屈曲,一如游龙,再倒挂下来,几近触地。每一细枝都擎着一朵红花,高低错落,有的含苞,宛如红烛,有的已开,钟状。花朵疏朗,与嫩叶相互映衬。
吕祖谦山居时有诗,“前山雨退花,余芳栖老木”,用于这棵树身团裹着绿苔的玉兰,十分妥帖。我绕着花树,观赏良久,不忍离去。吕祖谦弟子巩丰追怀乃师的诗句,便在耳际萦绕:千古高风挽不回,故山花开又花谢。
穿过西月洞门,是一角花园,临池,建有回廊亭榭。木亭旁边,有两株垂丝海棠,繁花满枝,粉红花瓣随风无声飘洒,落满草地、水沟,甚至亭内。与玉兰的娴静不同,海棠给人喧闹之感。我坐对海棠如对迟暮美人,心生感怀。人能够在无声的花落中,听到美,听到宿命。我想起日本人的“物哀”美学。万物皆有其美,而人对万物的感怀,也会带来一种美。当这两种美,互相纠缠、共振的时候,也就是物哀之美绽放之时。
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懂得“物哀”的人。我先是看到一棵花树,再听到四声杜鹃的啼鸣,然后听到隐隐的林涛,在墙垣后振荡,最后是无边的静寂。一花一世界,当你静观,一些事物呈现,另一些消隐。
池塘角落,杂树林中,两棵紫藤攀缘到高直枫树的树顶,再将一串串紫色的花穗炫耀似的抛撒下来。这个春日,可能只有我细细地凝望过它。因为我的凝望,它才出离黑暗,容光焕发。与吕祖谦同属理学大师的王阳明说得好:“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绕过池塘,经小兜率,来到一片山坡,这儿分散着十多棵老梨树,树形粗矮,仅一人多高,已是风烛残年,有的枝干业已枯死朽掉,但是活着的,花团锦簇,雪白耀眼,如同从地里涌上来的一柱柱喷泉,又像黝黑的双手举着花环,在初霁的天空下舞蹈。当梨树被月光照耀,它们或将幻化为一队白衣女子。
远近沉郁的山色,因之明亮起来,同时霍然明亮的,还有我原本灰暗的心境。正如我早年所写的:你心底的阴云,会被山风一点点融化。
明招山的山姿四时不同,或丰腴,或空瘦,其中的花树,我愿视为故友。
很多时候,我远远地离开他们,与一株株草木在一起,并接受它们的疗愈。
精彩评论(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