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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音巷 | 没得选择

金彩云客户端>文化 作者:周丽娟 诵读:闫少锋
2024-06-10 07:00

千库网_丰收的稻田农业_摄影图编号20600718.p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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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得选择

作者:周丽娟

诵读:闫少锋


很多东西没得选择。比如劳动。

母亲拿着一条细竹,登上楼梯。除去下面石块搭就的三个台阶,这部楼梯一共11级,其中第6级是破损的,偏右边有一个小洞。这个破损的台阶刚好靠窗,窗外的风极喜欢做破洞的和音,所以当母亲来到这个破台阶,空灵的风声立刻变得具象,并且雄壮,直拍耳膜。我立刻从木板床上坐直身子,摸索着一件不知道是黑色的还是蓝色的涤卡上衣。

田野是一望无际的灰黑,白色的曙光要过会儿再来,红色的日出要更迟一些。

而父亲的身后已经有一大堆小山丘似的稻子了。

这一天要完成两亩稻子的收割。广播上说傍晚有雷阵雨。

头脑里残梦还在,肚子里空空如也,面对着看不到尽头的水稻田,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两个哥哥也来了,姐姐还在恨那条细竹。

等到曙光放亮,我们已经割倒了一大片。再看看彼此,衣服丢了颜色,头发也丢了颜色,全变成泥浆做的了。母亲来了,挑着箩筐,也带来了早饭:梅干菜和白米饭。吃完早饭,父亲和大哥要去抬打稻机。我们四个继续割稻、垒稻。

天空有了朝霞,叶子上无数枚如针尖般的阳光,熠熠烁烁。稻田里的水开始发烫,水蛇躲进坎边的洞穴里去了,蚂蟥却很勇敢,壮烈了一条,又来一条。

父亲用左脚,母亲用右脚,两人用力踩踏板,哐当哐当的。泥水溅上了他们的鼻子,溅到了他们的草帽,还飞到空气中,又时不时落到递稻过去的我们身上。父亲是这个家庭最厉害的人,我是这个家庭最没用的小孩。当我动作慢了,他会用两长一短的三声咳嗽来表达他严厉的、急躁的命令。我怕听到。

千库网_阳光下金黄稻田里干农化的农民图片_摄影图编号20674044.jpg

拼了命地劳动了两个多小时,大家暂时休息一下。我一屁股坐到田塍上去,把母亲带来的黄瓜在觉得干净的衣服上擦了擦,啃咬起来。母亲半个身子在稻桶里扯那些稗子,用畚锸把谷子盛出来,倒进箩筐里。大哥挑起了盛满谷子的箩筐,一步,又一步,似乎颤颤巍巍,又似乎是优哉游哉地穿过长满杂草的小道,送到三百米外的晒谷场上去。父亲把二哥和姐姐叫唤过去,要把打稻机往前移。我数了数,水田里还有七大堆稻山,已经消灭了五座。这块稻田将近一亩,另外还有两块,一块在三角塘边上,一块在风水塘上面。风水塘那块是冷水田,淤泥深厚,我可能深陷进去,腿都无力拔出。

母亲忽然责问我:你怎么不去绑一下稻秆!因为二哥绑的稻秆已经一簇一簇竖立在田边了。父亲却踩起了打稻机的踏板,口里开始咳嗽。我立刻飞奔过去,顾不得哪只脚踩到了锋利的稻茬,着急忙慌地抓起一大把稻穗往父亲手中送过去。

父亲真的是厉害的人物,他话语不多,单用凌厉的咳嗽声就能命令我们干这干那。

谁说劳动是快乐的?这绝对不是劳动者说的话。深入到劳动之中,只有紧张,疼痛,疲惫,坚忍,以及凌晨的星光和梦里都摆脱不了的镰刀。作为农民,学会干农活绝对是没得选择的人生。那句轻飘飘的“劳动是多么快乐的事情”,是不知稼穑之艰难的伪农民的混账话。

生离死别,也是没得选择的事情。

二哥生病了。除了住院治病,二哥没得选择。四个孩子当中,他是最勤快的。他有许多技能,也有许多梦想。不用父亲提醒,他会把农活提前做完。不用母亲哀叹,他会抓鱼、鳖、虾、黄鳝,拿到集市上换钱贴补家用。他竭力维护父母的尊严,敢与影响家庭声誉的居心不良的人作斗争。他善于察言观色,把许多鲫鱼送给大哥的师傅,又多次给大哥传递情书。他养过羊,对羊呵护备至。每天放学后都会牵着羊出去找草吃,等羊吃饱了再牵回来。他说做牙医很挣钱,要跟温州的鲍师傅去学习。也许是母亲不愿意二哥学牙医,也许是鲍师傅没有答应二哥。后来二哥约了小滕,偷偷坐火车去温州。不料在火车上遭遇小偷集团,被他们敲诈,威胁,折磨得不成人样。幸好终于逮住小偷疏忽的机会,逃脱魔爪,回到家里。

二哥太想为家里增加财富了,可是痛苦的治疗与无奈的承受每日每夜纠缠着他。母亲在医院陪着他。我们在家里拼命劳动,挣钱给医院。

千库网_余晖照射下小麦摄影图_摄影图编号55189.jpg

田野里少了二哥,路过的风和飞鸟都会长长叹息。田野是认得二哥的,金黄的橘子挂满了,硕大的文旦寂寞着,白色的乌桕籽也无人认领。荷塘也认得二哥,这个少年泳技突出,像一尾泥鳅。莲蓬们鼓着一肚子的思念,菱角无声,车水的水轮叶片也停止了转动,任蓝色的蜻蜓在上面休息。菜地里有他亲手栽种的紫苏和艾蒿,它们在艳阳里低着头,萎靡不振的。最直接的遗憾是每天剪下来的蘑菇根,原是二哥拿去走街串巷卖掉的,现在轮到我,红着薄薄的脸面,不敢吆喝,在代销店门前候着。

二哥是父亲的少年,是母亲的前世情人。

父亲看着二哥不断地消瘦下去,像一只猫,都不敢咳嗽了,唯恐一声咳嗽就吹倒了二哥。母亲不断抚摸着二哥的前胸后背,哀哀祈求上天垂怜。夜晚不长,但二哥的夜晚极其漫长。白昼不短,但二哥的白昼极其短暂。

他拿了一条小凳子,坐在大门前,看一个又一个农民到田野里去劳作。他把一捆干稻草摊开来,把长条的比较齐整的稻草选择出来,二十来根一把,一把一把分好,打上一个松松的结,给我们系秧苗用。干一会儿,歇一会儿,气息微弱,艰难。这时,女疯子从他眼前走过去。女疯子后面跟着好几个小男孩,嘻嘻哈哈的,走在最后的是她自己的亲儿子,垂头丧气的。二哥想笑,更想骂几句,但忽然而来的一阵猛烈的咳嗽制止了自己。高大威猛的哑巴也向他走过来,要借谷耙用,口中哇啦哇啦的。二哥揣摩了好一会儿,指指猪圈门。他实在没有力气走过去为哑巴开门。猪圈里还有六只大白鹅,声音高亢,活力旺盛。

当我们都以为这次的中药是最好的治疗的时候,二哥却在凌晨五点钟不告而别。

母亲一夜白头。父亲也是。

农历六月的天空被太阳烧得滚烫,我们家却是寒冷彻骨。

我的父母在火焰与寒冰的双重攻击下,走向田野。他们煎熬着,煎熬着。他们没得选择,只能把失子的苦难用生活的意志包裹起来,像吞一大把黄连,硬逼着自己咽下去。人生厚重,任何痛苦的追思都不能减轻它的重量。我没有看到父母亲在我们三个孩子面前痛哭流涕,或者互相指责以减轻自己的负疚重量。我看到的是他们永不停歇地劳作,想尽办法地节俭。

大哥的新房子终于造起来了,媳妇也娶进家门。姐姐的嫁妆也置办起来了,她跟着自己的男人去生活了。父母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而我从没得选择的人生里开辟出了一条新的道路,通过自学,成了一名教师。我也终于开始微笑着面对后面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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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杨霄
二审:章果果
三审:王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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