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释草 | “邂逅”原是一棵水中草

菱角之一:古字与古名

金彩云客户端>文化 马俊江
2024-07-21 14:07

又到吃菱角的季节了,那就说些菱角的事。

菱角的“菱”字有七种写法:菱、蓤、蔆、䔖。还有三个字,草字头下面的主体部分都是“粦”,而“粦”是磷火的“磷”的古字。但菱角和火有什么关系呢?虽然南北朝的陶弘景说古人烤菱角吃,后人蒸菱角吃,烤也好,蒸也好,当然都需要火,但大概这都不是造字的原因。“粦”应该只是表音:“粦”和“菱”的古音相同——汉字以象形字闻名,但更多的是形声字,汉字也是记音的。

至于“蔆”和“蓤”,不管是三点水,还是两点水,都对。毕竟,菱是“水里的东西”。“䔖”字没有水,有个耳朵。但今人看见的耳朵,在金文里还是个阶梯的象形。所以,罗振玉《增订殷墟书契考释》这样解释“陵”:“此字像人梯而升高,一足在地,一足已阶而升。”“夌”也一样,许慎《说文解字》释“夌”为“越”,就是超越,就是翻过高地:“夌”字上边现在有“土”,而古字里是“山”。“凌迟”今人想来是惨不忍睹的千刀万剐,而古时的“夌迟”“凌迟”“陵迟”都一样,“夌、凌、陵”都是超越的意思,“迟”是慢,所以“凌迟”就是慢慢翻越陡坡、高地。明白了几个“夌”字的古意,也可以用来解释一棵草的名字——“菱”:菱根在水里,而茎叶“越”出水面。跃出水面的,当然还有花。菱花开在水面,像是水开出的花。白花,黄花,映在水上,都是好看的水上花。

这样解释菱,估计李时珍不同意,他的说法是,菱角“其角稜峭,故谓之蓤”。“稜”和“菱”在古汉语里都通“棱”,这样说来就简单了——菱角就是“棱角”,就是“有棱有角”。

汉字象形,但也记音。道理简单,让你写一首老家的儿歌或者民谣,有些方言没有对应的汉字,就只好找一个字来记音。本乡人看了,能懂;外乡人看了,恐怕会莫名其妙。对于古字古书里的古代世界,我们都是外乡人。能做的就是找材料来判断,但结果未必是古人的原意。草木之名,甚至万物之名,应该都是先有音,后有字,先人命名,后人记录,记的首先是一个音。比如“马蔺开花二十一”的马蔺,也写作马莲或者马兰,其实都是“荔”字的音变。解释这棵草的名字,不能分析它名字的里的蔺、莲和兰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它们只是一个音。“菱”,也是一样,用七个汉字来写它,只能说明它是一个音。至于命名者最初为什么用这个音来命名它,我们没办法穿越到古代去做田野调查,只能猜测记录者“用字”的“用意”。

说到字音,“菱”也有个好玩儿的说法。清人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中说“零落”原是“菱落”,原因是菱角易落,因此民谚说“七菱八落”,意思是菱角七月不采,八月就落了。“菱”和“零”读音相同,梁绍壬的解说也有趣。但是否真是如此,还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好。因为“零”字从雨,原是一场雨,《说文解字》释为“徐雨”。“徐”意为慢,“徐雨”或者“零”也就是小雨。再慢再小的雨也是落着的,所以,宋人编的《广韵》释“零”为“落”。那么,“零落”是梁绍壬说的菱角落呢?还是《广韵》说的小雨落呢?

“菱”有古字,菱角也有古名。《尔雅》释草有云:“蓤,蕨攗。”蕨是菜,可食;菱也一样,而且,吃的花样更多:可以做蔬菜,也可以做水果,还可以做粮食。“攗”读作“眉”,什么意思呢?《尔雅》有“蘪”字,释文为“水生”,所以,蕨攗大概就是水中菜的意思。

郭璞注《尔雅》,说蓤即“今水中芰”,并引晋人吕忱《字林》:“楚人名菱曰芰。”芰读作“记”,这个名字也真算得上历史悠久,从屈原的《离骚》一直用到明人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清人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离骚》有诗:“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王逸注释说:“芰,䔖也,秦人曰薢茩。”薢茩也真是一个好名字,后人知“邂逅”相遇,不知“邂逅”原本是“薢茩”——遇见的是一棵水中草。“薢茩”的古名应该少有人用了,但现在江南的池塘中,还常见萍逢草——“萍水相逢”的草,和古时“邂逅相遇”的“薢茩”,也真是一副好对子。在古书里遇见“薢茩”,在今天的池水里遇见“萍逢草”,说不定会有人因为这两棵草的名字,想起一些旧事,有些发呆。

也有人煞风景,说“制芰荷以为衣”的芰不是菱,因为菱叶太小,不能做衣服。荷叶够大,但会有人用它做衣裳吗?除了哪吒。明人李渔《闲情偶寄》中有段很好的文字,虽说是提倡素食,但也关涉精神:“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疏远肥腻,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园不使羊来踏破。”人有过“草衣木食”的历史,屈原的时代虽距“上古”不远,但应该早就不穿“草衣”了吧。我引这段文字,是因为李渔“腹中菜园”的说法真好,让人想起屈原的“心中芳洲”。芳洲上有香草有美好的人,美好的人都穿草衣——“荷衣兮蕙带”(《九歌·少司命》)“披薜荔兮带女萝”(《九歌·山鬼》)——那样穿戴的文学形象和精神有关,与裁衣无关,因为屈原是诗人,又不是裁缝;《楚辞》是诗,又不是裁衣秘笈。当然,任何时代,都会有人把文学读成食谱菜谱、旅游攻略之类,不说也罢。

吕忱和王逸等人以为芰是楚地方言,而魏晋时期的《武陵记》以角的数量区分菱与芰,以为四角和三角的菱角为芰,两角为菱。宋人陆农师《埤雅》释“蔆”,引了以上诸家看法后,说“今俗但言‘蔆芰’,诸草木书亦不分别”。这个说法应该更符合实际,陆农师是浙人,不是也称菱为芰吗?直到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和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依然以“芰”为“菱”的正名。李时珍是湖北人,吴其濬是河南人。楚人屈原称菱为芰,就说芰是楚地方言,有些武断。


编辑:余菡
二审:章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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