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亚梅/绘图
菱是南北都有的东西。
菱有叶,菱叶命名了一种图形——菱形;菱有花,菱花成了镜子的别名:“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曹雪芹《红豆曲》);菱花镜已是一个很美的名字,但不说镜,只说菱花,也可以是镜:“理罢笙篁,却对菱花淡淡妆”(李清照《晚来一阵风兼雨》)。之所以用菱花名镜,不仅是因为古时铜镜多装饰以菱花,据说最好的铜镜透光,阳光穿过铜镜,落到墙上的光斑,形似菱花。能在黑色光影里看见白色菱花,只能说,古人熟悉菱花,也爱菱花。今人即便得到那样的铜镜,看到墙上光影,还会想起水中菱花吗?
不管南北,菱最为人看重的,是它的“实”——菱实,也就是菱角。宋代金华人郑刚中《周礼解义》说古人爱菱,重菱,是因为它生水中,“取物之深远者,所以致其物难得也”。有“深远”的意义,又“难得”,当然为人珍视。《周礼》规定,“加笾之实,蔆芡栗脯”。笾是古时礼器,用于王公宴饮,也用以祭祀,里面装的第一种水果即是菱。菱,人爱,鬼神也爱。
菱角的历史中,除了屈原,还有一名楚人,是个大官,也姓屈,叫屈到。屈原爱菱,用菱写诗,于是菱入“芳草谱”;屈到嗜菱,迷恋其味,可以进“吃的历史”。爱吃菱的屈到也真是爱菱爱到死,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就把族人叫到身边,千叮咛万嘱咐:“祭我必以芰”。可屈到死后,他儿子却不用菱祭,因为他认为这不合“礼”。屈到贵为楚国令尹,祭都不能用菱角,可知菱在当时真是“贵重”到了极点。
用菱角祭祀的古俗,一直流传到现在。只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进寻常百姓家”,先前是帝王祭品的菱角流落到民间灶台。周作人在《菱角》一文里记江南民俗,说“阴历八月三日灶君生日,各家供素菜,例有此品,几成为不文之律”。一眨眼,周作人也已逝去半个多世纪,现在的江南人家还保留着用菱角祭灶的旧俗吗?
说起祭灶,想起干宝《搜神记》中有篇《尹子方祀灶》。说尹子方早晨做饭,灶神显形,于是赶紧祀灶。用什么祭祀呢?“家有黄羊,因以祀之”。干宝是北方人,写的也是北方故事。同是祀灶,南北有异,似乎灶神在南在北也会有不同的口味:在江南吃素,吃菱角,在北地吃荤,爱吃肉。
当然,北方也有北方的清澈。孙犁有篇小说叫《琴和箫》,跟《荷花淀》一样,也是白洋淀故事,只是要悲伤得多,悲伤也美。故事里有两个女孩,美丽如流水,也死在了流水里。那水上,有菱生长。而且,两个女孩的名字就是那棵水中草:大的叫大菱,小的叫二菱。要感谢孙犁这样的作家,让人知道,北方也不尽是穷山恶水。
用散文写北京风土风物的大家邓云乡,在《增补燕京乡土记》中,曾详细记述北地的菱角旧事——
立秋前后,菱角、鸡头上市叫卖。喊声:“哎——菱角哎,老鸡头哎”。卖的小贩,斜背着一腰圆的木箱,上面有盖,盖下有湿布苫着,里面是煮熟的菱角。边上放着一叠裁好的鲜荷叶,和一把三四寸长的夹剪,论个卖,记得一大枚总可买五六个吧。有人买时,小贩放下箱子,打开盖,把半张荷叶摊在一边,右手拿夹剪,左手拿菱,先把两头的尖角一剪,再拦腰剪一刀而不剪断,吃的人,一掰两半,半只壳,只要用手一捻,那鲜嫩清香的菱角肉就出来了。剪起来,咔哒咔哒,迅速利索,一会儿那半张鲜荷叶上就是一大堆,你就可以捧着吃了。
有文字多好,给消失的旧风景旧生活留下一点痕迹,给以后的人留点念想。过去的事,再平凡,追念起来都像遥远的传奇。比如邓云乡先生写的那个卖菱角的小贩,他的叫卖声、装菱角的木箱、裁好的荷叶、长长大剪子——“咔哒咔哒”……
从植物学的地理分布上讲,菱是南北都有的“水里的东西”;可若从文化上讲,菱只属于江南。邓云乡写北京的菱角,可开篇做引子的第一句话即是:“北京虽然地处北方,却也出产许许多多江南的东西。”邓云乡还只是不经意地泄露了菱的文化秘密——菱是“江南的东西”,明人江盈科则丝毫不掩饰南人的傲慢,嘲笑北人不识菱。其《雪涛小说》中有篇《北人食菱》——
北人生而不识菱者,仕于南方,席上啖菱,并壳入口。或曰:“食菱须去壳”。其人自护所短,曰:“我非不知,并壳者,欲以去热也。”
问者曰:“北土亦有此物否?”答曰:“前山后山,何地不有?”夫菱生于水而曰土产,此坐强不知以为知也。
我是北人,但在菱的问题上,不会跟江盈科争辩,为北人辩护,因为北方虽然有菱,但爱菱、识菱的,确实是江南人。
离乡的江南人,甚至到过江南的北人,心里大多有一首《忆江南》。忆什么呢?水和水里的东西,当然,包括菱:“湖面半菱窠”。在水里,菱是“绿蒂戈窑 长荡美”;在心里,菱角“滋味赛蘋婆”。蘋婆,也就是今天的苹果。古人如此,今人也一样。周作人曾说“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分”,但谈起水和水里的东西,就要谈“情分”了:“我是在水乡生长的,所以对于水未免有点情分……水里有鱼虾、螺蚌、茭白、菱角,都是值得记忆的。”这篇文章就叫做《水里的东西》,真是一个好题目,让写文章的人嫉妒。
鲁迅的人与文和周作人相差甚大,但“朝花夕拾”,忆念家乡旧物,大概也算得上共同的人性。只不过,鲁迅更深情:“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它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北方人所思的故乡里,不大会有菱。我的老家多水,水上也有菱。我们那些小孩子整天泡在水里,捉鱼摸蟹,也偶尔摘过菱角,但若不是看这些古人今人写菱的诗与文,我早就把菱忘到了九霄云外。若是问自己,小时候吃过菱吗,我只能一脸茫然,记忆里完全没有菱角的味道。
若是再问我,菱角什么颜色,什么样子,怎么吃。我能想起来的也就是黑色的两角菱,像个有角的小牛头。吃法呢?我也只知道蒸与煮。而江南的旧籍里,菱角的品种、别名、吃法之多,真是让人眼花缭乱。周作人写《菱角》,先抄了一段晚清汪曰桢的《湖雅》——
“水红菱”最先出。青菱有二种,一曰“花蒂”,一曰“火刀”,风干之皆可致远,唯“火刀”耐久,迨春犹可食。因塔村之“鸡腿”,生啖殊佳;柏林圩之“沙角”,熟瀹颇胜。乡人以九月十月之交撤荡,多则积之,腐其皮,如收贮银杏之法,曰“阖菱”。
周作人抄的是《湖雅》,《湖雅》抄的是《仙潭文献》。若不是这样抄来抄去,就是不失传,今天也不大会有人读这些古旧的地方文献了。但若是不读这些旧籍,以后的江南,即便菱还在水里,人们还在津津有味地吃菱,也不会有多少人知道这些菱的“学问”了吧?吃和吃食,也不是一个“舌尖上的味道”就能概括的,应该还有文化,和人对文化的趣味。
抄书也让人迷恋,姑且再抄一段。书是《越谚》,作者是清人范寅,周作人写《菱角》是抄过,但有省略,我全抄在下面。因为那么一小段文字里,居然谈及菱的十几种名字。菱名与其形色有关,也与生长和吃法有关。而且,菱之名还可以变成民间俗语——
两角者水红蓤。刺蓤最小。其大者,箱子甩、驼背白。红蓤、青蓤、老蓤装篰,日浇,去皮,冬食,曰“酱大蓤”。老蓤脱蒂沉湖底,明春抽芽,搀起,曰“搀芽大蓤”,其壳乌,又名“乌大蓤”。肉烂壳浮,曰“汆起乌大蓤”,越以讥无用人。搀蓤肉黄剥卖,曰“黄蓤肉”。
老蓤晾干,曰“风大蓤”。嫩蓤煮坏,曰“烂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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