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所在的水名荷塘,菱所在的水叫菱荡:“西阡下柳坞,东陌绕荷塘”;“下跨河水上山冈,菜畦菱荡都抵当”。“抵当”是抵押典当,荷塘与菱荡的诗,也不全是优美的田园。我栖身的这个江南小城,很多以塘命名的地方:骆家塘、道院塘、荷花塘角……这些年,一些“塘”已经消失在城市的现代化进程中,但城市周边的村子,几乎还是村村有塘。
古人世界里,塘是方的,池是圆的:“触目圆池景,荷枯菊已荒。”这样说来,我周围村子的“塘”还保留着古风,因为大多确实是方塘,而且,塘边还围着“栏槛”,围栏的一角,是一棵几百年的大樟树,遮天蔽日的。至于荡,字上有草,北方水边的草是高大的芦苇,于是多芦苇荡。孙犁先生有名作《芦花荡》,但文章里面写的却是苇塘,比起苇塘,我还是更喜欢芦花荡的名字。芦花荡,听起来更浩渺,也更荡气回肠。菱荡,还是江南风物,温柔得多。
当然,荷与菱,也常常在同一片水上,同一首诗里:“菱叶萦波荷点风,荷花深处小船通。”文人看见水上有菱有荷,写下有菱有荷的水和诗;乡下人在同一个水塘里栽菱栽藕,这样唱歌:“日头未出来一点青,清水塘里栽红菱。姐栽红菱郎栽藕,红菱牵到藕丝根(吴歌)。”草木走进汉语,常常结伴儿,构成一个词:桑梓、桃李、兰桂、蕨薇、椿萱……菱的伴儿是荷,称芰荷——屈原这样说它们俩,以后的诗人也跟着这样说,就形成了传统:“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涧影见松竹,潭香闻芰荷”。诗歌里,香蒲与稗草一起生长、松树和翠竹的影子一起落在涧水里。菱与荷,一泓碧水漂浮着它们的倒影,也散溢着它们融在一起的清香:“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朱自清先生写荷香的清辞丽句,也适合拿来说芰与荷共同弥漫的花香、叶香。
荷与荷塘,还有荷塘上的月色,真是幸运,因为它们遇见了朱自清先生。汉语跟荷塘一样,要感谢先生。现代白话文出现仅仅十年,就有了《荷塘月色》这样广为流传的美文。广为流传,原因之一是它不断被选进中小学教材。教材不是伟大的著作,但一定是人类文化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书——只要上过学,谁的心里会没有一片荷塘呢?那荷塘在月下,在月光里。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菱花“背日而生,昼合宵炕,随月转移”。葵花倾日,向日开放;菱花背日,月下盛开,多好。可惜没有人跟朱自清一样,写一篇《菱荡月色》,安置在人们心里。如果有的话,以后走过菱荡,想起那篇文章,字里行间,还有心里,也会有水流淌、有月光倾泻,有一片染了月色的水草。
朱自清走过的荷塘在北方的清华园,可他心里的荷塘在江南:“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多“旧”呢?“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旧”也是“久”,久远到一千五百年前,一千五百年前是六朝,六朝在江南。从眼前的荷塘神游到六朝与江南的先生,想起了梁元帝的《采莲赋》,把它引在了“荷塘月色”里,但只引了其中一小段——梁元帝的荷塘里,其实还有菱:“荇湿沾衫,菱长绕钏。”采莲的女子也采荇菜也采菱,手伸进水里的时候,《诗经》里的“参差荇菜”沾湿了衣衫;水上漂浮着的菱,缠住了她的手镯。湿了衣衫,缠住手镯,都没关系:“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容与”是悠闲,悠闲的是小船,静静地漂在水上;漂在水上的,还有采莲曲或者采菱歌。
古人常采草,也爱唱歌,尤其是田间陌上的下里巴人,一边劳作一边唱歌:种田的唱田歌、砍柴的唱樵歌、放牧的唱牧歌、上山唱山歌、下水唱船歌——古时也叫棹歌——棹是船桨。如果划船去采菱,棹歌也就成了菱歌。梁简文帝有《棹歌行》,一开口就是:“妾家住湘川,菱歌本自便”——住在水边的人,都是会唱菱歌的。
菱与莲都在水上,采集时间又相近,差不多都是七八月份,所以,采莲曲和采菱歌常混杂在一起。再说一首梁简文帝的《采莲曲》吧,结束句唱的是“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采莲不只是采莲,采莲曲里也不仅有荷花,还有菱,以及很多水里的东西。对于江南的人来说,水里的东西,美好、美味:“阿侬家住湖水旁,菰米莼丝野饭香。猫头紫笋尺围大,沙角红菱三寸长。”直到现在,水边人家还昵称几样水里的东西为“水八仙”,说的是吃食,但名字里外都有一种清澈的仙气。当然,要说水上歌,唱得最多的还是菱与荷:“弄舟朅来南塘水,荷叶映身摘莲子。”唐代诗人鲍溶的《采莲曲》开首唱采莲,结束唱采菱:“殷勤护惜纤纤指,水菱初熟多新刺。”
若有人问,采菱歌只是依附在采莲曲里吗?当然不是,独立的菱歌早就有了。多早?至少屈原的时代就有人唱了。《招魂》里唱的是:“敶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大多数版本都将后一句标点成“《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理由简单,汉人王逸注《楚辞》时说:“《涉江》《采菱》《阳阿》皆楚歌名”——《扬荷》也写作《阳阿》或者《扬阿》,阿读作哦。《古诗十九首》有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按这样理解《招魂》,倒也可以说成“涉江采菱,唱着《阳阿》”。其实,唐人李善注《文选》时也是这样解释的:“言已涉彼大江,南入湖池,采取蔆芰,发扬荷叶。”不管怎么讲这句诗,都可以说采菱歌是很早就有了,比屈原和《离骚》还早。可惜,那么远的古歌,现在人听不到了,只能去想象。
想象有凭,不是胡思乱想。“《采菱》调易急,江南歌不缓。”据此说来,采菱歌的曲调不是柔情的慢板,而是欢快的快歌。有一首好听的民歌叫《采红菱》,一直传唱到现在,可以找来听听。虽经后人略加改编,但也还是快节奏的欢歌:“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就好像两角菱,也是同日生呀,我俩一条心。”而且,原始的民间版本也正是男女对唱:“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女)哥哥他多开心,(男)妹妹她多高兴。(齐唱)就好像两角菱,同根生呀,我俩一条心……”
宋人罗愿《尔雅翼》释菱时也曾谈及菱歌,可作《荷塘月色》写江南旧俗的注脚:“吴楚之风俗,当菱熟时,士女相与采之,故有采菱之歌以相合,为繁华流荡之极。”水上的采菱歌,是男女对唱,曲风“繁华流荡”,是情歌、艳歌。朱自清说采莲时节,“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热闹”“风流”的,也是采莲曲、采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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