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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读:闫少锋
浙中丘陵,没有高山,祖祖辈辈精耕细作,高高低低的地全开发成良田,旱地种大豆麦子油菜,水田植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稻秆、豆秸是农家最重要的柴火,最主要的燃料,二季稻草供应四季柴灶。
稻子收割后,有一项农活叫“拖青稻秆”,就是将脱粒后的稻秆拖出水田,晾晒。
水田中央摞着一堆堆小山似的青稻秆,它们笑看我们姐妹仨去“愚公移山”。适逢双抢,收割完的水田马上要翻地插秧、种晚稻,地里的稻秆必须当天清理。犹如影院放映,一波观众前脚刚走,立马清场,恭迎下一波观众。拖青稻秆,是农活中的急行军,不可延时。手拖青稻秆,行水路,上干路,少气薄力的我们仿佛过五关、斩六将,困难重重。
庄户人家缺男劳力,女孩干农活的时候,心头总会掠过一丝奢望,家有孔武有力的哥哥该多好!父亲一生忠于职守,天亮出门,擦黑回家,精干矍铄,脚不沾地。用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来形容他,丝毫不为过,他每天忙完村上的事,忙厂里的事,家事不管,拖青稻秆这样的小农活更不顾。母亲做了半辈子纺织女,日日守在布匹检验台上,一丝不苟,下班回家操持家室,照顾年幼的弟弟。
我们四朵柔弱的金花,只有二姐扛锄头。大姐在农机厂守刨床,天天跟铁块打交道,我和三姐在学堂,读书写字。田间地头,二姐是全家唯一的代言人。她生来体弱,豆蔻年华人还没长开,细皮嫩肉,一双大大的圆眼,黑黝黝的明眸闪烁,鼻梁精巧轮廓分明,小身板不到八十斤,十四五岁却扛起一家七口的农活。整个生产队,她最辛苦,尤其盛夏,庄稼人赶早,凌晨三四点出工,正午回家歇凉。午饭后,男女老少躲在家里扇风,避暑,小憩,唯独二姐小小的身影奔波在田间,老天似乎特别怜惜,太阳越晒,汗越酣畅,二姐的肤色越白。她戴着大大的斗笠,穿着厚厚的棉布衫裤,一马当先,冲锋陷阵,带领我和三姐,去拖青稻秆。
稻子刚收割完,稻茬龇牙咧嘴地卧在水田里,这些稻茬都是我们作业的拦路虎。水没过稻茬,水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黄釉,稻田被盛夏无遮拦的太阳晒得发烫。三姐白嫩如雪的脚丫子一伸入水田,旋即缩了回来。咬着牙,又将白白嫩嫩的脚丫伸出去,踩进泥糊糊滚烫烫的泥窝里。我不怕滚烫的水,却畏惧水里四处扭动的蚂蟥,如畏虎,它们黑黝黝,扭扭捏捏,鬼魅般伸伸缩缩,忽长忽短,在浑黄的泥水与稻茬间蠕动。又有冷不丁的米虫,突然蹿进绑了稻草的裤管,咬啮一口,让人龇牙咧嘴,疼痛半晌。
我刚上小学,三姐读四五年级。稻穗已经脱粒,青稻秆扎成捆,捆扎的一头尚轻便,稻秆根部却裹着层层叠叠的稻衣,吸足了水,饱饱胀胀,死沉死沉,夏季的稻衣泛着青,犹如浑不懔的“愣头青”,带着年少的执拗和一根筋的倔强。一手拖一把,已沉重难负荷。姐姐们要强,左右开弓,想要一手拖两把,手小,抓捏不住粗及海碗口大小的稻秆头,人往前行,稻秆在布满稻茬的水田中迤逦,每走一步,都要经受水和稻茬的百般阻挠,抵赖又刁难。大大的草帽低压,汗珠一串串从鬓边往腮帮流,由脖颈往脊背流,棉布的长袖衬衣紧紧粘住身体,田地间掀起一片又一片热浪,不透一丝风色。
终于迈上田塍了,偏偏高及脑门的青豆秆挡道,阻力重重。农村因地制宜,田塍两边播种了大豆。豆秆扯住青稻秆,纠缠不休,长长的田塍,漫天盖地全是开小紫花的豆秆,豆叶繁密,豆秆颀长,每往前走一步,身后的青稻秆都被豆秆缠绕一步,无休无止,人只好倒退两步。田塍全是坑洼不平的泥路,有些泥土韧劲十足,雨天的泥脚踩出一道道棱子,经酷阳一曝晒,那些棱子成了未开封的刀刃,刀刀磕脚。为了提高效率,我们都光着脚,步步艰难,步步惊心,步步疼痛。
才出水路,又上干路,才离贼窝,又上海盗船,更是百般费力了。拽着这些脾气倔、使性子的“愣头青”青稻秆,拖过长长的田埂,去往坟堆或塘堤找晒场。二姐在前头开路,寻找稻草们的落脚地。找到晒场,将青稻秆撑得像一把小圆伞,立在没过脚踝的漫漫荒草里,让太阳晒,然后,又折回水田,继续艰难的旅程。
一日正午,我们姐妹三个拖完青稻秆,我已觉天昏地暗,全世界白茫茫一片,一头栽了下去,在坟堆边的一条田塍上,就着乌桕树的树荫,倒了下去。那时,并不懂得是中暑了。姐姐唤我,我艰难起身,姐姐挑起高高的畚箕,叠合着我的畚箕,她在青豆秆中左冲右突,还时不时回身眷顾我,她的心有多大啊。我一手抓住她身后的畚箕,一手抓摸青豆秆,走一步,抓一把,朦朦胧胧,跌跌撞撞往家里走,所有的物象全惨白。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趔趄了几回,姐姐一边回头看我,一边费力朝前开路,她也是个小学生,不过大我三岁。
而我的二姐,晒完青稻秆,匆匆吃完饭,又汇入浩浩荡荡的农活大军。她挑食,暑天的许多蔬菜都不吃,食量又小,真不知道她的韧性和毅力来自哪里。歇凉时分,她分秒未歇。她姣好的面容罩着一条湿毛巾,遮着一顶大檐斗笠,穿着棉质的长袖衬衣,针脚绵密,空空荡荡的罩着她瘦弱的身躯。
农业生产队时,二姐是家族的顶梁柱,土地承包到户后,她更是一个庄田的好把式,巾帼不让须眉。
她曾在插秧时,因为低血糖,面朝黄土背朝天,晕倒在水田里,要不是肩挑秧苗的父亲和大姐及时赶到,也许窒息,也许溺水,后果不堪设想。父亲惶恐惊悚地扶她起身,二姐惊魂甫定,用手往蜡白的脸上轻轻一抹,一串水珠从脸颊上滑落,她竟嫣然一笑,像春花灿烂绽放,驱散父亲和大姐心头的愁云。这是一个豆蔻女孩的韧性。
她曾和大姐一块耘田,轻轻地拨动稻田的水面,调皮地说:“姐姐,我有好东西送你。”等大姐反应过来,一条水蛇,悠悠然向她游去,吓得大姐魂飞魄散,夺路而逃。二姐,屹立不动,俯身耘田,云淡风轻。这是一个豆蔻女孩的从容。
她曾和大姐、父亲一块给枣树秧疏苗,大姐瞅见田垄中卧着一条蛇,尖声大叫,二姐一个箭步,俯身一把揪住蛇尾,往空中一抖,再抖,如无形手,如筛糠舞,一条毒蛇就殒命西天。这是一个豆蔻女孩的果敢。
家有二姐,眉眼清俊,窈窕娉婷,气势若男。
收稻草最怕邂逅蜈蚣和蛇,一次,三姐刚提溜一把干稻草,稻草底下卧着一条蛇。她转身夺路而逃,身后的稻草下又钻出一条蛇。天哪,原来,稻草成了蛇窝,一窝小蛇刚孵化出壳。她左冲右突,闯入秧田,衣裤全湿,花容失色,才算捡回了小心肝。又一次,她刚提起一把稻草,一条长长的褐红色大蜈蚣咬了她一口,狠狠地送上一份超级豪华见面礼,然后,不紧不慢地钻进草丛溜走了,姐姐痛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公鸡打鸣,疼痛才缓解。
烈烈艳阳,等青稻秆变成黄稻草,我们挑了高高的竹畚箕,走过青青豆秆的田塍,去收稻草。十个稻把捆一捆,挑回家压实,束之高阁。人先上楼,从楼上的窗口放下一个铁钩子,铁钩子落地,勾住一捆稻草,楼上的就忙不迭收绳,一捆稻秆晃晃荡荡上了楼,这晒稻秆的春秋大战才算告捷。
大多时候,我们晒干的稻草,不能及时挑回家,尤其秋收后,晒干的稻草在野外就近叠成稻草垛。叠稻草垛是技术活,结顶有讲究。我这种田间劳作的“小白”,一直只做递稻草的帮手,叠垛的活儿没沾过。深秋时,乌桕叶红,枣树叶黄,高低起伏的田野里,只剩下一个个圆锥形的稻草垛,它们泛着金色的光芒,藏着成熟后的沉寂,成为装点荒原的最后一片风景。
然而,痛心的,我们的稻草垛,一次被人偷了三个。巧嘴的三姐婉言询问,招来一顿狠狠的责骂,不仅丢了稻草垛,还生生被抢白。童年的稻草垛,见证农家女孩儿的艰辛。可在二姐看来,没有比拖青稻秆再省力轻巧的农活了,我这个不事稼穑的书生,只能用一点文字,重温这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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