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释草 | 葱字和葱色

金彩云客户端>文化 马俊江/文 黄露/绘图
2024-08-11 07:08

葱,《本草纲目》解释说:“外直中空,有囱通之象也。”李时珍解释草木之名,常这样从汉字字形入手。但问题是,字形一直在演变,我们看见的都是字形演变史中的字:今人看见的是“葱”,而李时珍看见的是“蔥”。今人很难把小小的葱叶和大大的烟囱联系起来,虽然二者确实都“外直中空”。想象也跟时代有关,明代的李时珍可以在“蔥”字里看见一个“囱”,但比他更古的人呢?也许还能看见别一个汉字,并想起别的什么东西。


黄露/绘图

像李时珍这样,以解析字形来解释草木之名,可以有趣,但也常常牵强。就以释葱而言,李时珍那个时代,“葱”还是俗字,正字是“蔥”。两个字都是形声字,“匆”“囱”都是表声:把“囱”解释成了烟囱,那么又该怎么解释“葱”里的“匆”呢?而且,两个字下面还有个“心”,这“心”和葱又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蔥”字被李时珍拆出了一个“囱”,可草头下面的“悤”也是一个独立的汉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解释说,其意为“孔隙既多而心乱也”。“心乱”就着急。按李时珍的方法,可以把“悤”解释成心像烟囱,急得冒烟。当然,这是玩笑,“悤”就是心急,心急,做事就急匆匆——“悤”即现在的“匆”,古字也写作“怱”。“孔隙既多”又是什么呢?不会是烟囱,因为烟囱只有一个孔。“囱”的读音是“窗”,而意思也一样,是“窗”——“窗”才“孔隙既多”。

李时珍看见“蔥”里的“囱”,想起烟囱,而段玉裁想起窗户。比起“烟囱”的“囱”,“窗户”的“囱”应该有更久远的历史。古文字学家们说它是个象形字:外面是窗框,方框里的“夕”原本是横竖交叉,像窗格子。小时候,我们北方乡下的窗户还方方正正,上面满是小方格子。糊窗纸时,还专门留一个小格子,让家里的猫自由出入。

其实葱字和烟囱、窗户还有心都没有什么关系。金文的葱字还是个象形字,林义光《文源》说它“像葱本之形”,也就是像葱根;郭沫若更是说“像葱由球根迸出之形”,也就是葱发芽了,开始生长。湖北云梦地区出土的睡虎地秦简里有秦人写的葱,比周代金文多了个草头,但草头下面还能看见葱根。“蔥”字中的“囱”上那个小撇,也许正是金文中的“葱芽”的遗留。汉字演变史中,金文变为篆书,篆书又变隶书,隶变之后的汉字和现在的汉字就差不多了,而就在这样的字形演变中,葱字有了“囱”和“心”,其实都是由葱根变来。

古人喜欢葱。喜欢,就会仔细看;仔细看,看见的就多;看见的多,名字也就跟着多。古人世界里的葱:“初生曰葱针、叶曰葱青、衣曰葱袍、茎曰葱白、叶中涕曰葱苒。”葱叶中黏糊糊的汁液,我们老家叫葱鼻涕,没想到古人给它取了个这么雅致好听的名字:葱苒。而且,古时候的小孩子不但不嫌弃葱鼻涕,居然还拿它当“葱笛”吹,这也是我不曾想到的事:“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苏轼《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

葱袍,不能吃,是需要剥去的东西,但它不仅有了这么个雅号,而且,“剥葱”也曾被古人赞美:“慢捻轻拢,玉指纤纤嫩剥葱”(欧阳修《减字木兰花·画堂雅宴》)、“共看剥葱纤手,舞凝神”(苏轼《南歌子》)。其实,“剥葱”的诗句里没有葱,有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在剥葱吗?当然不是,她在弹琴,或者起舞。“剥葱纤手”像是一个特写镜头,画面上是拨弄琴弦的,或者婀娜舞着的手指。那手指像“剥葱”一样纤嫩——剥去葱袍,葱叶纤、葱茎白。

当然,薑有老薑,葱有大葱,也不是所有的葱都纤嫩,纤嫩的是小葱,是春葱。所以,“剥葱”也会说成“剥春葱”:“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白居易《筝》)屈原之后,汉语有香草美人的传统,中国的美人也因此常常一身香草香木:“晴柳纤柔,春葱细腻,秋藕匀圆”。(元·乔吉《折桂令·赠罗真真》)身如杨柳,臂如秋藕,如春葱的,是手指。葱也有幸,被人选中,用来赞叹美人之美。老杜的“夜雨剪春韭”是名句,让人向往春韭的美,而葱,有更好的诗句:“写柔情,都在春葱”。(宋·吴文英《高山流水》)当然,诗里的春葱,依然是女子的手指,拨弄琴弦,满是高山流水的声音。可是,若不说诗里的琴弦和弦上手指,只是单独遇见这么一句诗,那么,文字里就是一棵春葱,美得让人柔情万种。

《礼记》有记“脍,春用葱,秋用芥”,讲的是厨礼厨艺,是葱味;审美的历史中,人们爱的不是葱味,是葱色。《尔雅》云:“青谓之葱”——古人用葱命名了一种最美的颜色。宋人罗愿《尔雅翼》释葱,首句即说:“本白而末青,青色尤美。”葱白白,葱叶青,最美是葱青。

颜色,古人今人所见也不同,古人以五色为正色。《黄帝内经》说:“色者,青黑赤白黄”,其它颜色都是间色。但说“青”是最美的颜色,倒不是因为它在五色中排行第一,而是因为,它是最清亮、最有生机的颜色。汉字里,水青为清,天青为晴,清水是清澈的水,晴空是清亮的天,都是一个“青”。

古之“青”是今天的什么颜色,说法不一,有人说是绿,有人说是蓝,有人说是黑。到底是什么颜色呢?我们先不说“青”的色,说说“青”的字。汉人刘熙《释名》释“青”为“生也,像物生时色也”。所以,我们说“青”是春天草木初生的颜色,是最有生机的颜色,是春色,是“青青河边草”,是“青青园中葵”,是“朝如青丝暮成雪”的“青丝”。今人解释“青丝”多说是黑发。中国人的头发当然是黑色,但白发染黑也是黑,而“青丝”,是闪着青春光泽的头发——“青春”,汉语用“青”与“春”来说人生最有生机的岁月。

知道了葱和青和春的这些旧事,还会迷惑于汉语为什么用“葱”来说年少时光——“青葱岁月”吗?


编辑:卢嘉乐
二审:潘慧
三审:王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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