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俊/绘图
葱,《说文》解释简单,就两个字:“菜也。”葱是菜,第一是辛菜;第二是荤菜。
辛,是味道。现在我们还说辛苦、辛酸、辛辣,不管是舌尖上的,还是心尖上的,也还都是味道。只不过,苦、酸、辣的味道,毫无疑问,我们的感觉还很清晰,而辛的味道,有点模糊,甚至近乎被遗忘了。若是不信,问一下自己,我们还能说出几种辛菜呢?这也没什么,毕竟,变,是人间常态。古人多说辛,今人多说辣;古人的五味是甘酸苦辛咸,而今人的五味是苦辣酸甜咸。“辣”代替了“辛”,“辛”也就成了一种古老而遥远的味道。
但汉字史和中国人的味觉史一样,都是先有“辛”,后有“辣”,所以“辣”字从“辛”,因为它是从“辛”中产生。《吕氏春秋·本味篇》中,大厨师伊尹讲“辛而不烈”,“辣”与“烈”读音相近,意思相同。也许,辣,就是来自“烈”的音变。东汉末服虔编撰的《通俗文》说得清楚:“辛甚曰辣”——“辛”到一定程度才是“辣”。“辣”字从“辛”从“束”,“束”是把很多东西捆绑到一起,古人造“辣”字的时候,大概想的是很多“辛”被“束”到一起了吧,才有这么“辣”。“束”除了表意,在“辣”字里应该也表音。元代诗人萨都剌的“剌”,于省吾《殷契骈枝》即说“剌”乃是形声字,“束”表声。以“束”表声读若辣的字也还有不少:㻋、䀳……这些字都很生僻,喇叭的“喇”,还是个常见字,字里还有个“束”。
中国人的饮食,和整个中国文化一样,讲究“和”。“和”是追求,是结果,是境界。达到这一境界,需要“调”,“调”是方法。怎样“调和”呢?伊尹回答道:“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人,爱吃肉,可是这些肉类食材“水居者腥,肉玃着臊,草食者膻”。水里的鱼虾肉腥,食肉的禽兽肉臊,食草的牛羊肉膻,必须以五味调之,才能“灭腥、去臊、除膻”,而且能达到“和”的境界,达到“和”才是美味。怎样才算“和”?“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五味调和即是协调五味,结果是适中,和谐:不过于甜、不过于酸、不过于咸,不过于辛,都是正正好好,恰到好处。饮食,也符合思想史上中庸的境界。这是中国文化的智慧,和中国智慧烹调出的美味、至味。《楚辞·招魂》呼唤着游魂回家:“魂兮归来!返故居些。”因为故园有五味调和的美食:“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这些美食,不单单满足口腹之欲,而是充满感情——“魂兮归来”,若是游魂听见这样的呼唤,会流泪吧。
甘酸苦辛咸,五味调和,每一味也都有相应的调味品。而葱,是辛,但它也不仅是以辛调味,还被称为和事草、菜伯。伯,是兄弟中的老大,菜伯,就是调味菜中的老大。李时珍说它“诸物皆宜”,也就是说,葱什么都能调和。到了现在,人们不管做什么菜,大多还会放点葱段或葱末——调味。
荤,今人指肉,古人指菜——“荤”字是个“草头”,《说文》释之为“臭菜”。古人的臭,不是今人香臭的臭。臭字,从自从犬,“自”是鼻子,所以,“臭”本意就是狗鼻子。《说文》释为:“禽走,臭而知其迹者,犬也。”狗鼻子灵敏,能嗅到飞禽走兽的气味,这是狩猎时代的生活和汉字。所以,“臭”是动词“嗅”的本字。变为名词,就是气味,宋代字书《广韵》释“臭”为:“凡气之总名。”所以,《说文》说的“臭菜”,只是有气味的菜而已。南唐的徐锴《说文系传》说“荤”:“通谓芸薹、椿、韭、蒜、葱、阿魏之属。”葱韭蒜是荤菜,但芸薹,也就是油菜,还有香椿,也是荤菜。阿魏属于伞形科,伞形科植物大多有一种特殊气味,古人爱的香草,今人常吃的蔬菜,比如芹菜、香菜、胡萝卜,还有屈原最爱的香草白芷,都是伞形科植物。按徐锴说法,这些也都是荤菜。当然,徐锴说的,应该是广义的荤菜。狭义的荤菜,主要还是指葱姜蒜韭等辛菜。毕竟,荤与辛,读音相近,古时候说不定就是一回事。汉代郑玄注《仪礼》有云:“荤,辛物,葱薤之属。”薤,俗名藠头,李时珍说它“叶类葱,根如蒜”。藠,读若叫,根白,所以,也叫薤白,所以,藠字下面有三个白。而且,三个“白”也像几枚蒜瓣攒到一起的样子。关于荤菜,李时珍说得也简洁明了:“五荤即五辛。”古籍中,五荤常与五辛通用。
佛道戒五荤,说的也是“当断五种辛菜”,理由是:“熟食发淫,生啖增恚”,熟吃生淫心,生食增烦恼。佛道戒辛菜有佛理有“道”理,俗人不必讲理,“自然”地活着,“自然”地喜欢或者不喜欢“荤菜”味道。而且,似乎还有个地域问题。宋人罗愿《尔雅翼》释葱时说“今北土好食荤菜”,暗含的意思是说南人不喜葱蒜等荤菜吧。我在北方长大,喜欢葱。小孩子们在外面玩累了,饿了,就跑回家,找块玉米面饽饽,在院子里拔根葱,一手饽饽一手葱,一边嚼一边玩。即便正经的一日三餐,也常常是大葱蘸酱,因为那时候也没什么可吃的,但也就这么被大葱和饽饽喂养大了。
荤菜虽被佛道看做“不洁”之物,但它们也并不计较这样的名声,也曾为人间辟邪。《玉篇》云:“荤,叶所以避凶邪”。端午节,现在还有门口挂艾草辟邪的习俗。端午节的前身是夏至,据说夏代已有,只不过,那时的门口悬挂的还不是艾草。东汉范晔《后汉书·礼仪志》记的是,“以朱索连荤菜”“为门户饰,以难止恶气”。远古的仲夏,家家户户,门口用红绳悬葱蒜,想来也真是遥远。没有那么遥远的,是五辛盘。立春吃的五辛盘,也叫春盘,“辛”谐音“新”,是欢乐的春菜,人们欢乐地迎接新春。欢乐,也不能忘记祛邪。唐人咎殷的《食医心鉴》有云:“食五辛以辟疠气”。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五辛盘里的辛菜也多有差异,但大多是有春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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