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枳椇树，还是初到江南小城金华，已是十年前的事了。有次去修自行车，车铺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树，结着奇奇怪怪的果实，七扭八拐，弯弯曲曲的。于是，问修车师傅树名——我常常问本地人草和树的事，人们也常这样开始：“我只会说土名。”这个修车师傅也是一样，说：“我只会讲土名，它叫金钩梨。”金钩梨和拐枣，是枳椇树现在最常见的俗名。我喜欢俗名，俗名里有俗世故事，俗世故事有人间烟火气，有温度。

枳椇，读作zhǐ jǔ，是这棵树的古名，也是它现在的学名。只是，枳椇这两个字，今人看起来大多会感觉有些生僻吧？一棵树，和它的名字，也都有着起起落落的历史。这样说，倒不是感慨岁月流逝，而是说，世间的一切都在历史中变迁。枳椇，也有着自己的光辉岁月，这个名字，也曾为古人熟悉。

《礼记》是五经之一，是古代读书人熟悉的书。熟悉书，也会熟悉书里的树——《礼记》里两次提到枳椇。开篇《曲礼》有记：“妇人之挚，椇、榛、脯、脩、枣、栗。”挚，“执”和“手”构成的字：“执”是执子之手的“执”，是动词，是用手握着或者拿着；挚，是名词，是手里拿的东西。拿的什么东西呢？《礼记》当然要讲“礼”，“挚”是见面礼；“执挚”，就是手里拿着见面礼。《仪礼》有记“士相见礼”，汉人郑玄注释说：“君子见于所尊敬，必执挚以将其厚意也。”见尊敬的人，要“执挚”以表达厚意深情。

女人和人初次见面，常送的见面礼有六种。郑玄注释说：“妇人无外事，见以羞物也。”羞，“羊”和“丑”构成，更古的写法是“羊”和“又”，“又”本来的意思是手，所以，“羞”的本意乃是手里拿着羊。拿着羊干什么？献给神。因为上古世界，羊是最美味的肉。有一个汉字可以说明古人有多爱羊肉：羡，上面是“羊”，下面是“涎”的古字，也就是口水，所以“羡”这个字的本意就是看见美味的羊肉不由得流口水。和树一样，汉字也在历史中变迁：表示美味的“羞”，后来变成了“馐”。郑玄说，女人见面，见面礼就是送一些美味的东西。

脯和脩都是从“月”的字，“月”在古文字里表示肉，脯和脩都是干肉。按清人段玉裁注《说文》，“脯”是切薄的干肉片，“脩”是加了姜桂等佐料的干肉。“脩”的形状应该是长条，因为，“脩”字的构成是从“攸”从“月”，“攸”表声，而且，“脩”也通“修”，“攸”和“修”古音相同，这个音有长的意思，至今我们也还在说修长、悠长。古代的学费是束脩，当然只有是长条状才能绑成一束。除了脯和脩两种不同的干肉，“妇人之挚”的椇、榛、枣、栗，都是树。当然，送礼不可能送树，送的是树上果：榛子、枣子、栗子。椇，没有别的意思，是为一棵树单独造的字，全名就是枳椇。枳椇树上结的果，叫枳椇子。女人拿着的见面礼中，第一种就是枳椇子。

当然，古时女人送人的礼物，不可能只有这六种。看看《诗经》也会知道，女子所送的礼物，那也真是名目繁多，尤其是送给恋人的礼物，最富有创造力，还带着伊甸园的新鲜和活泼。为人熟知的《木瓜》，是《礼记》之外现实版的礼尚往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你送我水果，我送你美玉，都是深情款款。“静女其娈，贻我彤管”。《静女》里的女子，送给少年甘甜的茅针，也就是茅草嫩芽。小小的一根，像是迷你的小笋，整体是春绿色，底部有点雪的白，尖上一点红，这点红色大概就是彤管得名的原因——彤，是红色。茅针好看好吃，也是我小时候爱吃的田野零食；“视尔如荍，贻我握椒。”《东门之枌》里的女子美丽如花，送给少年一把花椒。今天的花椒只在厨房，但古时候，也曾是女子送给恋人的美好礼物。唐人孔颖达注《礼记》的“妇人之挚”，说“妇人无外事，唯出嫁用挚以见舅姑，用此六物”。舅姑，在古代指公婆。其实，都是古代，也还有上古、中古、近古等等诸多不同的“古”。《诗经》时代的女子，是常常在上古的野外送恋人礼物的。不像礼教兴起之后的古代，女子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所以，孔颖达说，女人只有出嫁时才有机会送礼物，而且只送给公婆，这是不对的。女人们送给自己的恋人金钩梨，这也不是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