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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音巷 | 高铁磐安站

金彩云客户端>文化 作者:潘江涛 诵读:朱劲涛
2024-09-06 06:50


胡肖飞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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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磐安站

作者:潘江涛

诵读:朱劲涛


1

始发于杭州桐庐东站的高铁,风驰电掣,驶经浦江、义乌、横店,缓缓停在了磐安地界。一位上海老人头一回来磐安休闲度假,刚出站口,便迫不及待地问迎接他的地陪,这是个小站,具体叫什么来着?

“六冲。”地陪亦是外地人,5年前嫁到磐安。她说:“六冲,原本是磐安的一个行政村,因杭温高铁建设之需,3年前被整体拆迁。磐安群山环绕,田地不多,建个站点,实属不易。”

想当年,磐安位列浙江5个贫困县(景宁、泰顺、文成、永嘉)之首。修路,修一条通江达海的大路,是世世代代磐安人的企盼。而今,铁路修到家门口,就连做梦都不曾想过——按设计时速,磐安六冲站至桐庐东站,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磐安人拆村建站,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牺牲最大的无疑是全体六冲人。因为村子没了,推倒的不仅是一幢幢有形的房舍,还拆散了左邻右舍的情感网络,甚至一个村落的人文底蕴亦将渐渐消遁在时间深处。

六冲人马柏伟是我高中同学,也是磐安年轻人的学习楷模。两年前,站点土建尚未崛起,拆迁痕迹也还清晰可辨。刚刚退职离岗的马柏伟把我领到村口,由外而里,边走边聊。他指这指那,说古道今,似乎想把存储的所有记忆,一股脑儿地倒给我。

2

横亘在前的是龙头山,山上灌木蓊郁,却无一棵挺拔的树木。而在一个甲子前,山中古木盘根错节,枝叶旁逸,浓荫匝地。特别是山脚的水口树,松、杉、枫、樟、桧和苦槠混生,固聚阳气,护荫地脉,把如墨的绿色张扬到极致。它们站在村道旁,迎来送往,阅尽沧桑……

树不畏风寒,却惧刀斧。在“大炼钢铁”年代,那些水口树被一棵棵地砍伐锯断,塞进炉膛后只烧出一堆堆铁渣。

一脉源自白瀛山的涧水,淙淙泠泠,绕村而流,渐成汩汩小溪。溪水清澈,村民当年用它淘米、洗菜和浣衣。溪上有一木桥,桥板由剖开的圆木拼接而成,一遇山洪暴发,难免被洪水冲走。上世纪70年代初,村民合力修建一座石拱桥,并请南坞村金贤厅老师题写了古朴苍劲的“兴龙桥”三字。桥尚在,只因村道改建,早已废弃不用。

村路的变迁,其实也是时代变化的缩影。我们走走停停,不时有载满砂石的工程车迎面驶来,扬起漫天尘土,仿佛又把我们带到四五十年前的清苦日子。

那时,村路坎坷不平,弯弯曲曲,一遇下雨便泥泞不堪。那时,家家户户都很穷,也没有像样的鞋子,能穿上一双解放鞋就算家境不错了。所以一到雨天,不少村民干脆脱了鞋子,赤脚走路。天若放晴,山风一吹,又沙尘四起,弄得人一身灰土。

不过,尽管村道狭窄,村里人还是怀念那些“小路弯弯,从前慢”的日子。因为那是庄稼人出门的唯一通道,大家走家串户、吃酒赶场、下地干活,都离不开它。农忙时节,不乏犁农耕牛、牧童晚笛之景致。路中遇见,点个头打个招呼,有的乡亲甚至会放下手中活计,递过一根烟,彼此点燃,站着吹吹牛,摆一会龙门阵。那份闲适、惬意,也是一种自在的农耕生活。

3

人不能忘本。“本”指什么?

《大戴礼记》说:“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报本之礼,祠祀为大”。

祠堂是一个家族进行祭祀、议事、教化的重要场所。六冲祠堂建在村西,规制恢宏。大部分时间,它是肃穆的,天井里蓄满时光之水。到了节庆日子,祠堂开始喧哗,子孙集结于此,在袅袅青烟中,缅怀祖先功绩。每遇喜事,祠堂里更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先辈们的荣光,被一代代铭记,一代代传承。然而,那一切的一切被拆除之后,空阔的地基犹如脸面伤疤,疤沿长“毛”——凄凄荒草。

祠堂村村都有。而在祠堂附近再建一座惜字亭,恐怕就不多了。六冲村的惜字亭庄重典雅,六角形的亭面由一块块石板拼接而成,高高的座基呈马鞍形,以石葫芦盖帽。若不走近,炉膛内烟熏火燎的痕迹是瞧不见的。如今,亭已搬迁,去了该去的地方。

敬惜字纸,乃中华民族优良传统。听马柏伟说,他父亲尽管不识字,却执行得很认真。他和弟弟妹妹耳濡目染,打小就懂得不能用字纸擦屁股——那是对神明的不敬;知晓不能在字纸上跨过去——否则就会读不进书。对书本更是爱惜,从不把书本放在地上,从不卷起来拿书,更不会用书垫座。

读与写、学与问,皆源于对字纸的“敬”与“惜”。六冲有520多户、1110多人,村子不小,离村读研读博的亦很多,马柏伟和他的弟妹勤勉刻苦,终成莘莘学子中的佼佼者。

“你生在哪里,你的一半就死在哪里。所以,故乡也叫血地。”(贾平凹语)六冲是马氏“血地”,不管那些离开村庄的人走得有多远,离开时怀着怎样的决绝,只要村庄还在,他们最终都会回来。这里是他们的根,是他们埋下祖宗、存放族谱、记录血脉缘起与绵延的地方。

“血地”不再,何以续承?一卷纸质泛黄的《禄源马氏宗谱》,详细记载了六冲先祖马氏一族“从哪里来”的史实。因为时间关系,我无缘得见。好在当地媒体曾作报道,细读之下,我们不能不佩服古人的人文情怀。

4

六冲,原名禄源。先祖褒公“善阴阳谙地理”,从一偶然事件中感知原住地“曹坞”并非兴旺发迹之所,遂“迁至禄源山川……家声为一方之望族也”。

随遇而安,随缘而适。风水是一门高端玄学,我虽不懂,亦不敢说六冲“地灵人杰”,但就村庄构造而言,还是颇有格局的。它以坐北朝南的廿四间大门堂为轴心,自东南到北边,九间头、小门堂、廿间头、十三间里等大小门堂,依次排开,错落有致。西北角有一古柏,苍苍有岁寒之姿,枝不茂叶亦不密,但伟岸挺拔,须5人合臂才能将它围住。可惜,1969年夏天的一场大火将它活活烧死,村里只得砍了卖钱,因此建起一所5个教室的崭新小学。大门堂南侧有围墙,墙外是水塘,既养鱼种莲,又备防火救灾之需……

寒来暑往年复年。六冲的行政区划几经变更,当下已属磐安县新渥街道管辖,村容村貌早已与周边乡村没什么两样。而在当年,禄源山川“莽莽苍苍,姿态万千”。特别是随处可见的“野金针”,一到花期,满地金黄,美不胜收。先祖褒公触景生情,文思泉涌,干脆就把“禄源”改叫“鹿葱”。

如果说民俗文化犹如浩瀚之海,那么,地名便是涓涓细流,而鹿葱只是细流中的一滴水珠,晶莹透亮,看得见太阳。

鹿,温顺可爱,体态矫健。而在神话传说中,它是天上瑶光星散开时生成的瑞兽,常与神仙、仙鹤、灵芝、松柏为伴,又因与“福、禄、寿、喜”中的“禄”谐音,故被视为吉祥的象征。

葱,草木的青翠葱茏。一旦把“鹿”与“葱”连缀起来,就是赋予了诗化意象的美好植物——萱草。

萱草是入了《诗经》的母亲花,忘忧、疗愁、宜男、鹿葱、金针菜等都是它的异名。诗人晏殊赋诗《鹿葱花》:“宫后扇开青雉尾,羽人衣翦赤霜文。农皇药录真无谓,不向萱丛辩纠纷。”苏东坡也曾赞誉:“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乱叶中,一一芳心插。”(《萱草》)

有过乡村生活的人不会不知,金秋十月,萱草谢幕,褐黄色的茎秆也已折腰,但那粗壮的根系早已深埋沙土,连同来年金黄色的希望。

白云悠悠,岁月无声。如此雅致的地名,是怎么被后人篡改的呢?有报道说,1964年搞过一次文字改革,繁体改为简体。操持者嫌“鹿葱”两字笔画多,易写错,便以永康方言简写成“六冲”。

5

记得著名作家杨小波在《一座消失的村庄》中说:城市兴起于村庄,正如当初村庄诞生于荒野,脚下的荒野也许正掩埋着远古的都市。这只是一种替换、一种轮回,城市与村庄的区别只是时间。

上世纪60年代末,六冲村民曾挖掘一座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的古墓。照此推算,六冲至少有880年的村史了。

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一座村庄的消失,消失的不仅仅是关于村庄的记忆,还有一群人心中的归属感,一种乡土文化和邻里亲情。

多少离人,就有多少乡愁。对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故园是乡愁永恒的居所,藏在内心最温柔的角落。我也是游子,真切理解马柏伟同学还乡寻根的温馨。

人生聚散,世事轮回。幸好,一座旧村的消亡,另一座新村正在规划选址。繁华之后有凭吊。旧地址消失了,新地址很快又被人创造出来,直到大地成为一本厚厚的地址簿。被人遗忘的地址,就像繁星一样缀满了苍穹。许多年后,当消逝已久的村址在新开辟的街道重现,尘封的往事又被一件件抖落。原来这熟悉的土地里,堆积着那么多活泼泼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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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杨霄
二审:章果果
三审:王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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