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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秋珍
诵读:孟双印
暗红的身段,藏着甜美的汁水;锋利的叶片,不知割伤多少人的手。
少年时期,我心心念念的,一直是它——糖梗。
“七月半糖梗七节半,八月半糖梗八节半。”中秋前后,是糖梗收割的时节。可荷花初开,糖梗才长出三四节,父亲就会蹬几根回家。他用肩膀驮着短短的糖梗,有时直接拿着根部,让梢头拖着地。父亲一路走过,留下叶子摩擦发出的唰唰声。经过石头铺就的丁字路口,总会传来一个酸溜溜的声音:“你这样早蹬糖梗,人家小孩馋了怎么办?”那是我小学同学的爸爸。
父亲的脸上浮起笑容。他并不答话,心说:“我家的孩子,也就糖梗可以宠宠,我舍得。”
撕去叶子,剁去梢头,糖梗就那么一节,像一根单薄的吹火棍。夏天的糖梗皮,带着浅浅的黑,黑里透着一点红。从梢头那边开吃,糖梗的汁水简单得像白开水。但它们经过撕咬和咀嚼,显出了不一样的滋味。一节一节往根部吃,白开水慢慢加进会奔跑的糖,它们妥妥地融化,甜蜜了我们的口腔、舌头,一直甜美到每一个细胞。整个西楼村,只有王福根家的孩子,才有这样的享受。那是贫瘠的生活里,父亲赠予我们的奢侈。这是父亲的骄傲,也是我们的骄傲。
就这样吃到糖梗成熟,一畦糖梗的中央,露出了一个口子,像老人掉了几颗牙。风口的糖梗特别硬,父亲留着自己吃。好几次,他吃得牙齿疼、两颊酸。
“为什么不把它们一起卖了?人家又认不出。”父亲语气低沉,却有着不可撼动的力量:“万一老人硌了牙,万一小孩受了伤……”
哪有这么多万一!弟弟一直生病,天天用钱,要这么多讲究干吗!
父亲将糖梗下端的枯叶剥得一张不剩,拗断上面叶片尚青的梢头,用锄头起出根部,将它们一根根掰开,用砍柴刀削去根须,然后打成捆,装进独轮车去县城叫卖。
“我也去。”其实,我只是想去县城看看。城里的天空一定比乡下美。“卖——糖梗!”父亲的叫声有一点沙哑,像糖梗叶片拖过地面,拖过一条条街道。那天,天下起了雨。天空灰灰的,一点也不美。糖梗好像也罩上了灰色的云,它们沮丧地躺在独轮车上。正午,父亲带我走进一家小饭店,点了一盘螺蛳。螺蛳怎么吸也吸不出来。要搁现在,肯定会让店家重烧,把螺蛳烧熟。父亲的脸色,积雨云一样压着,他低着头,轻声说:“可能在怪我们,只点了一个菜。”父亲把可怜的一点螺蛳汤倒进我的饭里,用被糖梗叶割得伤痕累累的手,扒拉着硬邦邦的饭。
1988年的夏天,父亲走进邻居的家门。邻居是一位70多岁的老人,头发全白,身体康健。最让人羡慕的是,她有退休工资。父亲向老人借了30元。弟弟的肾病病情加重,父亲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筹钱。他多么希望钱能够像种糖梗一样,只要用铡刀将成熟的“糖梗节”一节一节锯下来,埋到土里,就能长出一根甚至多根糖梗啊。
父亲去窑厂干活,大热天的进窑洞,把烧好的大缸、钵头一件件取出,又用独轮车运到四十华里外。父亲给人拆老房子,站在土墙上,拿着简易的工具,往下一寸寸地推墙。父亲没读过书,他赚钱的方法,只有出卖自己的汗水。
秋风渐起,糖梗成熟。父亲卖了糖梗,把一张张零零碎碎的钞票整理得平平展展。我穿着小姨送的蓝色灯芯绒,吃着甜甜的糖梗,跟在父亲的身后。老人接过钱,在父亲的千恩万谢中,看了看我,还冲我笑了笑。
父亲的脸像夏天的糖梗皮。还了钱,那糖梗皮上撒上了一层蜜糖色的阳光。
次年夏天,父亲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老人向父亲催要30元钱。父亲说起这事的时候,我正在灶台后面,用吹火棍吹火。火不肯配合,烟霸道地往外闯,把我的眼睛弄出了泪水。
终于,火起来了。火苗紧贴着木柴,艰难地燃烧着。
“我们要抓紧攒钱,再还一次。”
“为什么?”
“没有别的人在场,证明我还了。再说,老人家想坏了身体怎么办?”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的心仿佛划过一把钝刀,一点点地割裂,疼得能听见回声。
深秋的时候,父亲又还了一次30元。他的下巴像一个钉子,瘦得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他的皮肤又黑又红,像成熟的糖梗皮。
我穿上蓝色灯芯绒,吃着糖梗,一遍遍地在邻居家门口走。我多么希望老人看见我,看见我的灯芯绒,看见我的糖梗,想起父亲已经还钱的事情啊。
糖梗种下了,又成熟了。成熟了,又种下了。日子周而复始。我的灯芯绒已经磨得变了色。老人还是没有想起来。
一直到老人去世。30元的故事彻底被埋进泥土。
1997年的春天,弟弟离开了我们。因为疾病,也因为没钱。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穿着暗红色外衣的糖梗。糖梗里,藏着一节一节苦涩的记忆。它们像吹湿柴的吹火棍,在努力和无奈中,生出一团团烟雾,把路过的人弄得泪眼蒙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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