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椇,若要追问它的意思,恐怕很多植物学专家也会感觉莫名其妙。现在的中国公园里,树上挂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树名和科属。看了这些牌子,记住了科学知识,但记住了也只是记住了,什么意思,是不懂的;这棵树,和人依然也没什么关系。现代科学关注事物客观的自然属性,而中国传统文化看待天地万物的方式乃是天人合一。哪怕是一棵树,中国文化也不会把它看成外在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中国文化讲述草木虫鱼,都是它们和人的事。用现代术语来说,中国人的生物学,属于人文学。人文学,带着人的生命温度,客观不起来。桂花树上的小牌子,如果写上一句“人闲桂花落”的古诗,中国人会联想起更多的事吧——闲人与桂花,是人与一棵树的花开花落。可惜现在的中国教育,撇开老祖宗“不科学”的东西,一味地以西方现代文化训练着孩子们的思想和眼睛。
枳椇,属于中国人最早认识的树,《诗经》里已有歌唱这棵树的诗。《小雅·南山有台》是一首祝寿诗。诗共五节,每节的开始都是唱南山有什么草或者树,北山有什么草或者树:“南山有台,北山有莱”“南山有桑,北山有杨”……然后再赞美君子,祝福长寿:“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祝福的话,隔着几千年,没有注释,也大概能看明白,这是汉语独有的魅力。诗歌赞美君子,他欢乐,他有光,他长寿。但是诗中的草和树,有时得需要名物学家的解说,今人才能看得明白。三国时代的陆玑著《诗疏》,专讲《诗经》里的草木虫鱼。他说,台是莎草,莎,读音是suō。莎草可做遮雨的蓑笠——“孤舟蓑笠翁”的“蓑笠”——身上的蓑衣和头上的蓑笠。莎草的莎和蓑衣的蓑,读音相同,莎草,说不定就是“蓑草”的意思;莱,是藜菜——莱与藜,古音也是一样。藜,我们老家叫它落藜——落,读作lào,和落花生的“落”一样,是我小时候常吃的野菜,我们用它包包子——野菜包子。在金华,也还能遇见落藜,好像它是一路跟着似的,从北到南。
古人生活在山脚水畔,所以,也就熟悉山水边的草木,也就对草木多亲切感,也就多草木之歌。草木在大地上生生不息,是生命的永恒。唱长寿歌,古人会想起生命力旺盛的草和树。直到现在,我们也还会说“寿比南山不老松”——也还是用南山一棵树祝愿亲朋长寿。由此,也可以知道,我们,离《诗经》时代其实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语言是个博物馆,收藏着历史遗迹。走进语言博物馆,我们还能看到,人的生命,和山上一棵树联系着——这是中国人的联系。
枳椇树,也在古人的南山上。《南山有台》最后一节唱的是:“南山有枸,北山有楰。”枸,现在的人看见这个字,恐怕首先想起的是枸杞。但在这首诗里,“枸”的读音是jǔ。或者说,这应该是“枸”字本来的读音——《说文》说得清楚:“从木,句声。俱羽切。”——“枸”是形声字,“句”表音;“俱羽切”,切出来的音也正是jǔ。而且,也只有读作jǔ,“南山有枸,北山有楰”才是押韵的诗句。楰,读若余,是楸树;枸,就是枳椇——枳椇的“椇”和“南山有枸”的“枸”,读音相同。应该说,“椇”是后起的字,这棵树最初的古名应该是“枸”。
吴越悦/摄
“枸”字中的“句”也不仅表音,应该也表意。句,《说文》释为“曲也”,也就是弯曲。《礼记·月令》说季春之月,“句者毕出,萌者毕达”。“句者”和“萌者”都是春天的幼芽,只不过,它们钻出大地时有不一样的形状:“句者”是弯弯曲曲的幼芽,“萌者”是直立的。春天,我们真应该跟着古人去看看,那些可爱的“句者”和“萌者”。
战国的宋玉在《风赋》中有一句诗很有名:“枳句来巢,空穴来风”。“空穴来风”,成了汉语的成语,“枳句来巢”,古人也常常提及。唐人李善注《文选》,把“枳句”分开解释,说“枳”是枳树,“句”是弯曲,所以,“枳句”的意思就是“枳树多句”,即枳树多弯曲。至今,人们也多将“枳句来巢”解释成:“枳木多枝而弯曲,鸟雀常来筑巢其上。”
“枸”字拆开是“木”和“句”,也就是树木弯曲,因此,可以说,“枸”字的本意就是一棵弯曲的树,这也是枳椇得名的缘由。也因此,古人讲这棵树,每每都会提到它的弯曲:《荀子·性恶篇》说人性本恶,只有通过“师法之化、礼仪之道”才能改变,才能引人弃恶向善,就如“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意思是说,枸树天生弯曲,只有用工具矫正才能变直;陆玑《诗疏》解说“南山有枸”,说“枸树”“枝柯不直”;陆游的祖父陆佃著《埤雅》,说这棵树“高大,似白杨,多枝而曲,飞鸟喜巢其上”。只不过,陆佃写这棵树时,用的字已不是“枸”,而是“椇”——枸树,应该是枳椇这棵树最古老的名字。
枸,是枳椇树的古名和古字,名和字也都有意义。但“椇”字没什么特殊意思,应该只是记音——“枸”的音。这棵树名字的写法,什么时候从“枸”变成“椇”了呢?明人张自烈《正字通》说:椇“本作枸,石经改作椇”。汉以后,历代都刻石经,《正字通》说的是哪朝哪代石经呢?我没去考证,但我知道的是,“椇”字没给这棵树增添什么新的意思,它依然是弯曲的树。《礼记·明堂位》讲到历代不同的“俎”,也就是放置祭品的几案,大致相当于后世说的供桌吧,其中说“殷以椇”。如果没有注释,我会理解成,殷商的祭桌是用枳椇木做的。枳椇是大树,其木也常为人所用。陆玑《诗疏》说枳椇木“理白,可为函板”。枳椇木纹理很白,应是人们喜爱的板材。因此,枳椇还得了一个名字,叫白石木,大概就是说枳椇木色白且坚硬吧。但郑玄注《礼记》说“殷以椇”的意思乃是:“椇之言枳椇也,谓曲桡之也。”桡,《说文》释为“曲木”。椇,即便到了祭桌上,也还是弯曲的树和木。桌子怎么个弯曲呢?清人姜兆锡《礼记章义》倒是解说得通俗明白:殷商的祭桌,桌子腿之间的横木是弯曲的,就像枳椇树枝。
殷商的俎是否像姜兆锡说得那样呢?我也不知道,我们讲古人的一棵树:不管是写作枸,还是写成椇,在古人的世界里,它都是弯曲的树,甚至,“椇”也成了弯曲的代名词。《本草纲目》解说这棵树的名字时,它的正名已写作了枳椇。李时珍引用南唐徐锴注《说文》,说枳椇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此树多枝而曲,其子亦卷曲,故以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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