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慧敏
诵读:常星音
在熙熙攘攘的早市里,我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又不甘心地从这头再走到那头,这样来来往往,像极了一个情窦初开假装去偶遇的少女。怕自己早来了,他还没来,怕自己来晚了,他又走了,更怕他根本就不来。因为他也的确不是天天来,清溪集市时,他去清溪,唐先集市时,他去唐先,市集时,他往农贸市场跑。总之哪里有集市,他赶往哪里,来这里的时日是东南西北哪个镇都不是赶集日的时候。
其实,我等的不是他,我等的是他卖的一种叫豆芥的小吃。只因为那个大爷家做的豆芥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真没有之一。
大爷通常都是推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架左右架着筐,筐里有一摞摞的豆芥和千层糕。
豆芥,是不是这样写,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也没有谁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它就是一种小吃,跟豆没关系,跟芥也没关系。一种翠绿色的薄饼,绿色来自于丝瓜叶,在丝瓜叶凋零后的季节是吃不上这种小吃的,浆是水磨米浆,在锅里浇成一个直径十几公分的小薄饼,软软的,韧啾啾的,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咸,卷成小卷塞进嘴里,只要一口,就可以让味蕾瞬间投降。
我爱极这种小吃,只要遇见那个大爷,我每次都会买。
我小时候也见母亲做过,说实话就是不好吃,母亲自己也懊恼,没有外婆做得好吃。自从吃过那个大爷的豆芥,我开始喜欢逛早市,逢到周末时,也买上一斤,回去看母亲。母亲每次吃豆芥就会提到外婆:“我娘最会做这个了。我娘总是一次就做很多,一个大晒匾摊开来,晾凉后再一摞摞放在米筛上,家里人多啊,做多也不经吃。”
我没有见过我的外婆,关于外婆的印象全都来自于母亲的描述,我在脑海里努力把母亲口中描述残缺的一个亲人拼成我从未谋面的外婆。
母亲的外公是教书的,所以外婆也是识得字的,小脚缠了一半也放开了,从母亲描述外婆压箱底,后来愤愤说都被姐姐们摸走的嫁妆来猜,应该略有家资。嫁给撑排佬外公,生了三儿五女,最后养大的是两儿四女。母亲说她小时候家境虽不富裕,却也过得不算窘迫,外公和外婆勤劳操持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帮助不了别人,自己一大家人却也不曾饿着。
我无法在母亲的回忆中画出外婆的样子,我猜外婆在母亲的记忆中也是有很大偏差,就像我们,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是放大优点、忽略缺点的。母亲说比二叔婆略高一些,我看二叔婆的时候就好像看到的是自己的外婆,二叔婆忙这忙那的时候,好像看到外婆在忙这忙那。于是我的外婆就变成了那个脚步轻盈、青衣墨鞋,却一刻不得闲的小老太太。
母亲说,外婆做什么都做得像模像样,除了自家的孩子,在母亲大伯去世后,又把大伯家的儿女也带回家领养到出嫁结婚。一家子那么多口人,做点什么吃的都得是大锅大量,我想想做一顿饭都得费多大的劲儿呀,何况她只是像二叔婆那样娇小玲珑的女子。
腌各种咸菜,开荒,种地,种一切能种的东西,养很多家畜,晚上做家务,挑灯做一家子人的衣服鞋子,不管是田间地头,还是操持家务,女工,简直无所不能的外婆。母亲也想不通,为什么外婆什么都会做,好像做什么都能无师自通,像模像样。外婆凭着她跟外公的勤劳和善良,使一大家子人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也算是衣食无忧。
外婆勤劳,但是身体弱。外婆去世的时候,她最疼爱的小女儿不在身边——我妈生了我姐姐才第三天,外婆临走前嘱咐外公一定要等到母亲出月子才能告诉她。
夏天的丝瓜叶子青翠欲滴,那特有的气味融入到米浆之中,又生成一种特别的味道。无法形容,它跟生活中的其他滋味都不同,带着些许神秘的气息。我也曾跟母亲一样试着做豆芥,也一样以失败告终,我始终想不明白,那么简单的食材——丝瓜叶子、米、水、盐,为什么做出来的东西,口感却有天壤之别。
有一回,我给母亲带豆芥回去,那一回,我没能等到那个卖豆芥的大爷,我在另外的一个人那里买了豆芥。母亲吃着吃着,突然有些烦躁地说,以后别买了。
我知道那个豆芥的口感没有大爷家的好,只是偶尔一次尝一下别人做的也不至于那么生气吧?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变脸,但我知道母亲一定是又想起了外婆。
我和母亲都知道,我们把生命中一些东西永远丢失,找不回来了,有些密码,终究是无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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