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 陶
诵读:秦 添
长江上
从局部看,舷外眼底的江波,是变幻不居的密集字迹,东方朝代与人事的亿万秘密,被它记载。从整体看,这是一条矫健游动着的水质青色巨龙。它是真正活着的:仁慈地承载、滋养、奉献。偶尔,因为无法忍耐的愤怒,也会膨胀身躯,显示泛滥的力量。
我的眼睛所看,几乎和古人一样:“夹江千峰万嶂,有竞起者,有独拔者,有崩欲压者,有危欲坠者,有横裂者,有直坼者,有凸者,有洼者,有罅者,奇怪不可尽状。”
我的耳朵所听,除了轰响的轮船机器声,仍然是古代延续至今的众多声音:波浪声,桨声,橹声,风声,星光溅落声,山花怒放声,暮色弥漫声,鸟声,号子声(已消失),水涌声,雨声,猿声(已消失),月光流泻声,日出破云声。
江山。国家的另一个名词,哺育文明的浩荡江水和重重山脉。
我与这条水质的青色巨龙沉默对话。江与我之间,这是一场特别的输液。雄韧、自信而强劲,他们不知的长江能量,源源激涌着,正灌注独属于我的笔底汉字。
李白墓
中国。安徽。当涂。青山。伟大的李白安息于此。
整座墓园,只我一人前来祭拜。虔敬放轻的独自脚步,让寂静下午的墓园,呈现特别的空旷。
来自诗人故乡的滚滚江水就在近侧。肉体的李白安息,而诗歌中的李白,仍奔腾吟啸,穿越世纪,日日常新。无尽长江之水,正是诗人“笔落”之前所沾蘸的无尽墨水。
李白。白衣猎猎。“气逸何人识”的川籍男子。
“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这个四川男子的外表,“眸子炯然,哆如饿虎”(哆,大貌。追随过李白的唐人魏颢之亲见描述);这个四川男子的内心,豪宕不羁,睥睨海内,心雄万夫。他的笔光、剑光、眼光,在无数个白昼和夜晚,与长江的波光,与天上的日光和星光,交相辉映。
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飞流直下三千丈,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位白色的“谪仙人”(贺知章语),“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境,终年不移”。他仗剑骑波,骑着激流之声,在重力作用下,从西面的高处,飘荡东下,并最终长居于此。
公元762年,李白病逝当涂之后,初葬于当涂龙山东麓。半个世纪之后,有宣歙池观察使范传正者,景仰李白。传正知白生前“志在青山”,于是,在公元817年正月廿三,迁李白墓至“西去旧坟六里”的青山之阳。正月廿三,李白遂愿之日,正是我的生日。
柏树围绕的李白墓,稳固安润。青石墓碑上,镌刻的字迹是:“唐名贤李太白之墓。”据说,这是杜甫的手书。
郑重点一支烟,安放于墓前的石案之上。香烟之旁,是一只早先就立在那儿的、空空的“采石矶”牌白酒瓶。
我端坐于墓前建筑的旧门槛上,注目烟燃。
墓园依然寂静、空旷。
宇宙浩茫之中,谁在憾叹:李白骑鲸去,人间无谪仙。
我端坐着,恍惚之中,滚滚的汉语,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和空间,正叫喊着,进入我饥渴的、后来者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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