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时候,站在枳椇树下,一树枳椇子最惹眼,七扭八拐的,奇特也可爱,像童话里的小精灵。而且,浅栗色的枳椇子上,还顶着一个个小圆球,像是小精灵们的玩具。小球最初是绿色的,饱满的。到秋天,那些小球干瘪,变成了深栗色。实际上,古人说的枳椇子不是“子”,按现代植物学说法,是膨大的果柄。那些圆圆的小球,才是真正的“子”——古人的“子”,多是草木可食的果实或种子——桃子、李子、榛子、栗子、麦子、谷子……都是可以吃的“子”。枳椇树上,可以吃的,就是枳椇子,古人不管现代植物学怎么命名,只把它看作和桃子杏子一样的好吃的果。至于枳椇树的种子,和树的繁衍有关,属于自然史,和人关系不大,也就没人讲它的故事了。
枳椇树的名字很多,但大多是以枳椇子命名。原因也简单,人们爱一棵树赠予的美味。用枳椇子给树取名的方式大致有两种:一是因其味,二是以其形。先说味,枳椇子味甜,是古人的甜果。所以,古人叫它木蜜、树蜜、木饧。饧,古字做餳,从食从昜,“昜”不是“易”,读若羊,所以饧或餳读作糖,其实它本来就是“糖”的古字——木饧就是木糖。上古乃至中古时候,人们说起枳椇子,就会赞美它的甜:陆玑《诗疏》说“啖之,甘美如饴。八九月熟,江南特美”。饴,也是糖,是煎熬的米糖,现在的糖果中还有高粱饴,也是我童年的爱;《广志》说,“子似珊瑚,其味如蜜。十月熟,树干者美”;枳椇子,要让它在树上老熟,才会更美味。
一般来讲,人们说枳椇子的甜,多说如糖如蜜,但《苏沈良方》说得别出心裁。苏,是大文学家苏轼;沈,是写《梦溪笔谈》的沈括。古时文人多懂草木,懂草药。苏沈二位也都写过医药杂说,有好事者把两人所写编成了一本书。要感谢这位不知姓名的编者,世间多了一本好玩的书。书中谈到枳椇子,居然说“嚼之如乳,小儿喜食之”。小孩儿吃枳椇子,像吃奶。枳椇子有乳汁味道吗?不知沈苏二位是怎么尝出来的。甚至,他们还以此解释宋玉的“枳句来巢”。李善注《文选》说“枳”是南橘北枳的枳,“句”是弯曲。枳树弯曲,我没看出来,但枳树多刺是真的,而且是很大的刺——我都怀疑“枳”的意思就是“刺”。我的露台上有棵枳树,小鸟一直也没来刺丛里筑巢。枳树弯曲就吸引飞鸟做巢,李善的说法已经很有想象力,但《苏沈良方》解释更是有点好玩、好笑。按苏沈说法,“枳句来巢”的枳句乃是枳椇树,这棵树之所以吸引鸟,乃是因为“以其实如乌乳,故能来巢”。古有“桐乳”的说法,《太平御览》引《庄子》:“空门来风,桐乳致巢”,这个说法倒是和宋玉的“空穴来风,枳句来巢”差不多。但桐子似乳,还说得过去,说枳椇子似乳,还是“乌乳”——乌鸦的乳吗?真是有点匪夷所思。如果说是枳椇子味道像鸟的乳汁,也还是奇怪。鸟,比如斑鸠鸽子之类,据说是有乳汁的,但我没尝过。枳椇子,我是吃过的,它的味道就是“乌乳”的味道吗?李时珍大概也不相信枳椇子像“乌乳”的说法吧,《本草纲目》里说枳椇子“食之如牛乳”。枳椇子如“乌乳”的说法,如果讲给孩子们听,估计他们会相信吧,因为他们天真又好奇,也更能感受世间好玩的事。
“枳句来巢”,解说得比较合理的,是陆玑。《诗疏》里讲:“古语云,枳句来巢,言其味甘,故飞鸟慕而巢之。”鸟来筑巢,是被枳椇子的甘甜所吸引,这种说法比李善和苏沈的说法都更近乎情理,当然,是近乎成人的情理:守着一树甘甜果实,也就不用为吃喝奔波了,鸟也真是聪明。文学的事儿,其实也不能较真儿。即便不合理,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得富有想象力,甚至匪夷所思,当作趣话来听就是了。不仅听,还要欣赏。欣赏一些无关紧要,而且怪异的事儿,生活也会增添一些乐趣——草木丛中,也多《山海经》和《聊斋》。
枳椇子甘甜如蜜,所以,上古时候,它不仅是女人的见面礼之一,甚至还是君王喜爱的甜点美食。《礼记》第二次提到枳椇子是在《内则》,其中讲到“人君燕食所加庶羞”。燕食,郑玄说是午餐和晚餐;庶羞,郑玄数了数,说是三十一种。郑玄是大学问家,但算的数字也不一定对。君王是肉食者,所以食谱中的美味首先是肉。上古时候,鲜肉难得,君王吃的也只是各种干肉:牛脩、鹿脯、猪脯之类。除了这些肉干腊肉,还有“爵、鴳、蜩、范、芝栭、菱、椇、枣、栗、榛、柿、瓜、桃、李、梅、杏、楂、梨、姜、桂”。爵,同雀;鴳,也是鸟,就是庄子那只“翱翔蓬蒿之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鸟;蜩,是蝉,应该是蝉的幼虫吧。我们小时候的夏夜里,会抓蝉的幼虫,用猪油煎熟,是那个时代的美味。这样想想,上古君王的庶羞实在是有点惨淡,别说跟后世帝王没法相比,我们这些普通百姓都比他们吃得更好。范,郑玄说是蜂,但我看见“范”字上的草头,总会觉着它应该是某种草。君王食谱中,“范”之后,就都是草木美食了——
芝栭,郑玄认为是一物,委实有点不合理:食谱中其他东西都是单字,为何芝栭要合在一起呢?芝,是神草灵芝;栭,明人方以智《物理小识》说栭是木耳。上古君王享用的那些美食,在历史变迁中,大多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有的连寻常百姓也不吃了。君王食谱中的枳椇子,上古时候是稀罕物,陆玑《诗疏》说“今官园种之”。唐人苏恭主持的《唐本草》说枳椇子“人皆食之”。唐代的枳椇子,虽已不是君王的“官园”之物,但毕竟还被人们普遍喜爱着。而到了宋代,枳椇子已经没落,甚至沦落了。罗愿写《尔雅翼》时,说枳椇子“今不以为重,贱者食之而已”。从君王燕食庶羞到“人皆食之”再到“贱者食之”,是枳椇子的历史。
我生活的这个江南小城,到了秋季,还有人卖枳椇子,一枝一枝地卖,便宜得很,买的人应该是新奇于枳椇子的形,而不是爱其味吧。我也买过一枝,拿在手里,枳椇子奇特的造型,像是小孩子玩具。至于味道,有一点点甜,但我已尝不出古人说的甘甜如蜜如糖。今天的枳椇子和上古君王所享用的枳椇子有什么变化,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变化最大的,一定是人,而不是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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