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现在，或者以后，人还能发现多少新的树呢？发现一棵树或者一棵草，给它取名，草和树才算正式走进人的生活。我们，还会给草木取多少有趣的名字，传给后世呢？枳椇树，古人曾赞美枳椇子的味道甘甜，叫它木蜜、木饧、甜半夜……但这棵树更多的名字，源自枳椇子七扭八拐的形状：木珊瑚、万字果、癞汉指头、鸡爪子……

珊瑚，是大海的杰作，人们曾在枳椇树上看见海。虽然枳椇子没有珊瑚鲜红的颜色，但人们爱它，叫它木珊瑚，因为它有珊瑚优美奇异的形状。万字果，更合适的写法应该是卍字果，因为卍的写法，和枳椇子一样有着扭曲的造型。卍，据说远古时候，很多民族都有这个符号，但人在那些远古符号里寄存的含义，大多已在流逝的岁月中失传。在中国，是武则天把这个符号定其音为“万”，定其意为“吉祥万德”。所以，枳椇得名万字果，应该是唐代以后的事——从《诗经》时代到大唐，枳椇树一直在增加着新名字。离开“南山有枸”的上古时代，大唐之后的人们，在一棵大树扭曲的果实上，看见卍字，期盼着吉祥福德。这个热爱现世生命的民族追求长寿，于是，卍字果又多了一个万寿果的名字。

癞汉指头的癞汉不是“赖汉子娶花枝”的赖汉，赖汉是无赖，赖的是精神，不是身体；而癞字从病，癞汉是病人，癞的是身体。癞，也写作疠，现在叫做麻风病。麻风病人皮肤溃烂肢体畸形，手指也弯曲不直。今天的人会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吧，居然给甘甜的果实取这样一个名字，但古人不以为意，没有今人的忌惮。《淮南子·精神训》有言：“癞者趋不变，狂者形不亏。”在精神与肉体之间，古人更看重的是精神：狂者身体并不残缺，残缺的是精神；而癞者畸形的只是身体，精神依然可以正、可以直。名为癞汉指头的枳椇子，扭曲的是形，甘甜的是味。

除了鸡爪子，枳椇子还有很多和鸡相关的名字：金鸡爪、鸡爪梨、鸡爪果、鸡脚爪、鸡脚枣……说来说去，都是鸡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童年记忆，让现在的孩子们讲鸡爪，大概会讲起包装袋里的泡椒凤爪吧。我小的时候，乡下人不吃鸡爪，但鸡爪是乡间美好的图案。每年春天，乡下人都要在院里院外脱土坯，就是用模具做土砖。土砖最初是软的，等到晾干的时候，上面大多都留下了鸡爪的印迹。从《诗经》的“鸡栖于埘，日之夕矣”，到老子的“鸡犬相闻”，再到陶渊明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鸡和狗，是乡土中国不可或缺的存在，甚至是中国人理想国里最美的景致之一。西方的创世纪神话，第一天造的是光，而中国开天辟地神话里，第一天造的是鸡。《太平御览》引《谈薮》：“天地初开，以一日作鸡。”第二天，造的是狗，第七天才是人。所以，在中国人的日历上，正月初一是鸡日，初七才是人日。

命名，是一种想象。古人在枳椇树上，看见扭曲的甜果，想起鸡爪，叫它鸡爪果，也让后人想象乡土中国的田园和鸡鸣。而鸡，也不仅是安静的乡土，它还有上古世界的勇武。孔子弟子中有个子路，《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说他“好勇力”。好勇斗狠的子路穿着打扮也不同于孔子诸弟子，司马迁说他“冠雄鸡”——头上戴着一顶雄鸡样式的帽子。

《韩诗外传》说鸡有五德：“首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告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司时的鸡是雄鸡，有五德的鸡，也是雄赳赳的大公鸡：头上鸡冠，有文士之斯文；脚后有距，有武士之勇武。“距”字，现在讲来，意思首先是距离，但这不是它的本意。距字从足，这足不是人的脚。《说文》释“距”为“鸡距”——距是鸡脚。具体说，就是鸡爪后上方一根独立的脚趾。鸡距是雄鸡的武器，争斗时以之刺入敌手。鸡距，甚至启发古人，发明了武器上的倒刺。宋人毛晃《增韵》云：“凡刀锋倒刺皆曰距。”雄鸡之所以成为勇武的象征，首先是因为它的鸡距。

而枳椇也叫鸡距——

枳椇，现在的读音为zhǐ jǔ，而郑玄注《礼记》，讲枳椇，注其音，说“枳，居氏反”——居氏反切，读音也正同“鸡”。也就是说，枳椇的古音应该是jī jǔ——和鸡距一样。这也就解释了枳椇为何有那么多不同的写法：枳枸、䅩䅓、枳句、枳柜……柜，现在读若贵，意为柜子，但《说文》释为：“木也。从木，巨声。”柜，首先是一棵树，是个形声字，“巨”表声，段玉裁注《说文》，说柜“今俗作榉”。也就是说，柜字古音读若榉，意为榉树。李时珍《本草纲目》说枳椇散见于书里的异名还有：“俗称鸡距，蜀人之称桔枸、棘枸，滇人谓之鸡橘子……”

这么多枳椇的名字，音同字不同，也正说明它们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只是记音——记什么音？枳椇的诸多写法中，唯一指意明确的就是“鸡距”，所以，枳椇等诸多写法都只是“鸡距”的记音而已。一棵名为鸡距的树，岁月流转，各地方音不同，人们谈起这棵树时，已不明其意，于是，随意写出汉字，鸡距的本名反而成了俗名。而事实是，鸡距，不是俗名，也不是枳椇的错讹，相反，鸡距才是这棵树的本名。

世间事就是这样，枳椇，人们看不懂这两个字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而看不懂的东西，往往让人敬畏，于是，看不懂的成了雅正——枳椇成了雅名和正名。鸡距，意思明明白白，但清楚明白的东西反而常常为人轻视，于是，鸡距成了俗名。鸡距被看做俗名的另一个原因，是遗忘——人们早已忘记了，在遥远的历史中，鸡距不是乡间俗物，而是被古人赞美的雄鸡五德之一的武德。如若知道鸡距高雅，乃至高尚和高贵的历史，还会有人说鸡距是枳椇错误的俗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