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生送死的梓树,有用也有情,是生生死死的相思树,也是情到深处的思乡树。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诗经》唱完那两棵树,下一句唱的是父亲和母亲:“靡瞻匪父,靡依匪母。”谁会不敬重自己的父亲!谁会不依恋自己的母亲!桑梓,两棵树,联系着的是父亲和母亲。《毛传》注释桑梓,说乃“父之所树”;罗愿提及这句诗时,没有忘记母亲,说“桑者,母之所事”——采桑养蚕是女人的事。所以,树也不仅是树:父亲栽树,母亲采桑,在树下唱歌,想念父亲母亲的,是儿子。
说到这里,想起梓树名字的来由。李时珍没搞清楚,只好说“其义未详”。近人杨树达先生倒是有个解释,《积微居小学述林》中有《释梓》,文中说:“陆玑《诗疏》云,‘楸之疏理白色而生子者为梓’。据此可知梓之受名以其生子也。”杨先生是文字学家,也提出文字上的证据:梓,古字也写作杍,一个木,一个子,梓乃生子之木。杨先生这一辈学人,是真正的书呆子,但书呆子也栽树看树。《释梓》中,除了考据文献,先生还写道:“余三十余年前家长沙市中清香留老屋,曾手植梓树一株于庭院,树长成后,结实累累形如豆角,目验梓之生子,其事如此。”考据文中,插上一段生活,清新可喜,先生说得也很得意、可爱:“我可是亲眼看过梓树生子的啊。”
树结子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梓树的种子长相确实有点奇特。《齐民要术》称其为梓角,杨树达先生说像豆角。但更确切地说,梓实像豇豆,长长地悬在高大的树上。三句话不离本行,说起梓角时,杨先生说“角字于义不可通,疑豆角梓角皆荚字音近之误也”。
人们爱草或者爱树,往往始于用,而终于道,也就是最终成为某种文化符号。梓之名是否确实如杨先生所说,没法去问给他取名的古人。但文化史上,梓不仅与子同音,而且还生出个“子之道”。《尚书大传》在《梓材》篇下讲了个梓树故事,流传颇广:周公的儿子伯禽和最小的弟弟康叔去见周公,见了三次,挨了三次打,于是去问商子。结果,商子让他们去山上看树。山南有乔木,高而仰,山北有梓树,晋而俯,有的版本也说“梓实晋晋然而俯”——梓实也就是《齐民要术》说的梓角。商子语重心长地对伯禽和康叔说,“乔者,父道也”“梓者,子道也”。伯禽和康叔悟性很高,再见周公时,低眉俯首——跟梓树学来的姿态。于是父子兄弟,其乐融融。周公也用梓人打比方,给他们讲治国之道。古代解经的学者,多认为《梓材》即是周公教育伯禽或者康叔的谈话记录。是与不是,周公没说,但可以知道的是,《梓材》里的故事关乎梓树,也关乎中国人的文化理想。
《尚书大传》以“子之道”讲《梓材》,《毛传》也这样讲《诗经》的“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因为梓树乃父亲所栽,因此儿子见了“不敢不恭敬”。“恭敬”是子之道,也即子之礼,古人重礼,也就多从礼来解诗。礼,确实重要。人,不能无礼,但同样也不能无情。更何况,诗本来就是“情动于衷而形于言”。对树和父的“恭敬”,也不仅是“不敢不”,还有个“情动于衷”。毕竟,有礼有情才是人,才有诗。解释人与桑梓两棵树的情感的,是清人方玉润的《诗经原始》。清代学术尚考据,但也自有懂诗懂情的人。方氏说,桑树、梓树下的人“追思父母,沉痛迫切,如泣如诉……千载下读之,又不能不动人”。《诗经》里看见桑树、梓树的是个流浪的人,流浪的人看见树,想起采桑的母亲,想起栽树的父亲,想起家乡,情深意切。情深意切的,是人,也是桑梓。两棵树,一个词,一个中国人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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