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梨
作者:高阿大
诵读:宋 希
也没有鸡叫,也没有手表,不知父亲是如何估摸时间的。睡眼惺忪的,把我从床上叫起来。
母亲已经糊好了几张锅贴,正往一个铝的大饭盒里装。铝,我们叫钢精。饭盒,就是钢精盒;如果是锅,那么应叫钢精锅。整个村子应该只有我们一家灯亮,有几声狗叫,四周一片漆黑。
天也黑,地也黑;山也黑,树也黑;房子黑,人影也黑。
梨,是前一天下午摘的,四大箩筐。有两筐“山花梨”,两筐“黄蜜梨”,这都是我们当地的品种,我不知道正式的学名叫什么,反正我们那儿的人一直都这么叫。今天想起来,都不是嫁接改良过的品种,不难吃,可也不算很好吃。甜是甜的,就是跟现在比口感偏硬了点,汁水少。这样的品种现在市场上也许早就看不到了,它早该被淘汰了。
树,也不是专门种的。田里都是稻子,哪舍得种其他东西。只能种在田埂上,疏疏落落的。这都是我爷爷辈的人留下的。前人种树,后人摘果。梨花春天开,白色的,淡烟疏雨中最惹人爱。应算我们当地一景。
装车,车是独轮车。跟四川人的鸡公车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中间一排栏杆,可以拴箩筐上的绳索。把箩筐搬到车帮上,要一边一个对着装,否则容易畸轻畸重倾倒。装了梨子的箩筐很重,要用手、膝盖合力才能把它顶上去。拴箩筐的绳索打结很有讲究,打不好,松动了,路上会翻下来。打得过于严实,解开的时候很麻烦。是一种活结,越受力越牢靠。一松动,一抽线头,就下来了。中国人打绳结的技艺高超,充分体现了我们的智慧。
一般装四筐,这就已经有三百多斤了,梨子的分量比稻谷重多了。我父亲会装五筐,拿一只小箩,再装一小筐,放在车把手前的一块横板上。车把手有宽宽的皮带,把它套在肩上,所以不愁把手抬不起来。这样的受力太合适了!多的人据说可以拉七八百斤,甚至上千斤的都有。不过,人不难受,车难受。皮带的靠肩部位与车把手用久了被蹭得净光发亮,用玩古董的术语来说,上面有了一层厚厚的包浆,而且还是泛着玻璃光的那种。
走平路,很稳当。上坡,便要有人拉。一个人拉,一个人推。那年月,没有那么多的车子,连拖拉机都很少。城乡间的大宗货物往来很多就靠这样的车拉。这样的车,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也不光拉货,也可以坐人,放一条小板凳,就可以拉着一个小脚老太太串门走亲戚。它最适合中国南方山区崎岖的道路,真是一项伟大的创造。
父亲之所以喊醒我,就是为了给他拉车的。
卖梨是去附近的一个镇上。
这个镇子,是我们的区所在地。尽管只是个区,但跟县也差不多,有火车站,也有城隍庙,面积广,街道多。邻县人吴晗说它宋朝就有了。古代是个军镇,处在军事要冲。镇名叫孝川。这条孝川其实就发源于我们村后的大山里,从我家门前流过。只是在我家门前时它并不叫这么有内涵的名字,流出了七八里地,到了山外,它才开始阔气起来。我们那儿人外出,从前都是沿溪而下,溪旁有路。一路沿溪行,颇有桃花源的感觉。后来为了下游的灌溉,在山口拦了一道大坝,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源水库后,就只能翻山越岭出去了。
岭叫山爪岭。这也是一个很有古意的名字,我不知道后来为什么要改。山而有爪,仿佛人有手脚,禽兽有指爪,比山麓、山脚的说法生动多了。这里正处在一道北山大山脉的最前沿,正像一只蹲伏着的猛兽。很多人把它写成“山早”,有点煞风景。
山爪岭不高,但有一道梁有点陡,上下得拉车。不光手推车得拉,连载重拖拉机有时都得有人在后面推才上得去。否则油门加最大也没用,发动机光冒烟,突突突、突突突,就是缺一口气上不过去。好像一个京剧演员唱嘎调一样,前面都挺顺利,到了高八度那个音符那儿就卡住了。“三块三,叫小番”,谭富英的典故,非得有人帮衬不可。
父亲之所以让我帮他拉车,就是因为这道山梁难走。
不过,这天凌晨还算顺利。我们的车子分量不算很重。我在前面一边打着手电,一边把绳子勒上肩头,使劲用了几把子力气,脚挤一挤,很快就上去了。下坡时山风拂面,遍体轻快。周围还是一片静悄悄的,只有秋虫的鸣叫。过岭半有个村子,就叫“山爪”,不过这时叫“山早”也无所谓了,“莫道君行早”嘛!有比我们村更多的狗叫,也许是被我们脚步与独轮车的声音给吵醒的。
“旺旺”“吱吱嘎嘎”“沙沙”。
过吴宅口,王家,曹村。有的人家窗户里已经有灯亮了,窗门半掩着,听到有老人的咳嗽声,小孩子的哭闹声,开门声。
到履湖,这又是一个镇子。这一路要过到的两个镇子之一,能碰到更多的早起的人了。
三里亭,余宅路口,大湖沿,李宅、塘里。
天已蒙蒙亮。东方的天空泛出了死鱼那样的颜色,灰白色的是鱼肚子,猩红色的是从鱼鳃上流下来的血。朝阳欲跃起。有青色的炊烟在天际冉冉升起,仿佛能闻到柴火的气息,那是有人家在做早饭了。
已经到孝川了,可以听到1932年就建成的浙赣线上的火车轰隆声。这种能让铁轨与路边的房子一起震颤的声音只有近处才能听到。它是很浑厚,却有些沉闷,只有高亢的汽笛声才可以传到更远的地方。
孝川果然是个大码头!才六点多一点,街上已经人声鼎沸了。摆摊的,卖菜的,赶早车的,好不热闹。他们的眼神,都是热切的,他们的脚步,都是匆忙的。
梨子一拉到街上,就有一伙诸暨的客人围上来,他们是赶早上最早的一班车下来收货的。带着电子计算器,伸出袖子,露出长长的指甲,拈了拈梨子分量,略问了问价,三句两话就成交了。这回要的价有点让父亲满意。终于不用像以往一样自己蹲在路边零售了,他有点高兴。尽管那样也能卖掉,而且可能还会多几个钱,但时间常常要拖到午后,多费半天工夫不说,还得搭上一顿饭。
送走客人后,父亲拎了拎空箩筐,望了一眼早点摊上升起的袅袅水蒸气,对我说,回去吧!走快点,也许还来得及吃你妈做的早饭。也就二十来里路,不消两小时就到了。
我在想,也许到下午,或者晚上,最迟明早,这些梨子就该摆上杭州或者上海人家的餐桌了。
孝川真是个好地方,什么东西都能卖掉!
精彩评论( 0 )